“老师的意思是,曹大人兴许也与此事相关。”张载舟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只是无凭无据的猜测罢了,我只怕万一。”谢凌昭虽然如此说,脸上却没有半分放松的神色,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你或许觉得我庸人自扰,只是圣主登基十七载,其间明枪林立,暗箭丛生,才走到如今,让人不得不谨慎呐。”
“裕安元年,圣主推行新政,林丞相告老还乡,从此大梁军政二分,再无丞相一职,军则属我们枢密院,政则属中书省,两院并称‘二府’。二府管辖不同,互不干涉,圣主也就不必担忧我们结党营私。 六部执行诏令,并不从属二府,唯有户部和中书省关系密切,这也是圣主默许的,自古财政不可分,况且户部如今大部分财权都已经给了计省,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谢凌昭叹息道:“我只怕有人在此处做文章,我们二府看似泾渭分明,实则荣辱相生。一府式微,另一边便不能安稳。圣主还在归元寺,万不可在此时出乱子。”
“老师是说太子有意要拨乱朝堂局势?”张载舟沉吟片刻:“圣主启程那日,学生去试探了太子殿下,太子语调平常,姿态松弛,如无事发生一般,臣以太子妃激他,也不见他动怒,实在是难以看出什么。”
“咱们的这位太子殿下,如今也长成了这样一副滴水不漏的模样了。”谢凌昭捋了捋半白的胡须,幽幽道:“肖似圣主当年的样子。”他话锋一转,连语气都冷下来:“不得不防。”圣主当年如何得的帝位,他们几个老臣心中一清二楚。
他的眉峰凝起忧色:“但愿是我人老了,爱胡思乱想。我近日不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就如这冥冥暮色一般,总觉前途未卜。”
张载舟跟着沉默许久,才骤然道“夜虽沉沉,亦有尽时,老师不必过分忧心。无论户部是否与此事相关,又或是惹了什么别的麻烦,只要在圣主回来之前,不被发现端倪,拿住把柄,便能躲过一劫。”
“你要如何?”谢凌昭心中不由一动。
只听张载舟清冷的声音响起:“户部上的事十有八九都是账面的事。”
小厮来禀告枢密直学士张大人求见时,曹荇正在家中饮酒。
厨房炖了肥鸡,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他一边大嚼,一边牛饮,眉眼见却是化不开的颓丧。
“张大人?”他闻言一惊,心道他来做什么,“快请进来。”
张载舟进门便笑道:“大人好兴致,美酒佳肴,对月独饮,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曹荇尴尬地抹抹嘴,说得像他是什么吟诗作对风雅之人一般:“大人说得哪里话?大人肯来,我这居所都要蓬荜生辉了。”
“大人用过膳了吗?”他也不等张载舟回答,吩咐下人:“快去再取双筷子来,大人请坐。”
张载舟谢过便坐下来,来人给他拿了一只碗、一双筷子。他也不客气,携筷子吃了几块肉,“大人府上厨娘厨艺精湛。”
曹荇这才发现下人没有给他酒盏,骂道:“怎么也不去拿个杯子,这也要我问?”
小厮挪到他身边,哆哆嗦嗦地道:“夫人说您酗酒不肯陪她,把厨房地杯盏全砸了。”
曹荇狠狠瞪他一眼,这种事你不会小声在我耳边说吗,这么大声是想丢我的脸吗?
小厮被瞪了一眼,脚下生烟地跑了:“要不小的再去找找,再去找找?”
曹荇干笑两声:“大人见笑,家有悍妇,哈哈。”心中愤愤,怎么这么会挑时候?
“无妨。”张载舟举瓶倒了浅浅一个碗底的酒,酒液澄明,香气四溢,他安安稳稳地喝了,道:“我老家在常州,祖父曾言常州人性情豪放,酒量也高,饮酒以碗计。我看这杯盏和木碗并无不同,皆可作为酒器,左右喝的是里头的酒,用哪种器皿有什么打紧?”
曹荇微微一愣,只觉他话中有话,却想不明白,只能勉强地笑了笑:“大人说得是,是我狭隘了。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所谓何事?”横竖不可能是为了蹭吃蹭喝而来吧。
张载舟放下酒杯,正色道:“我是为小弟张远的事前来的。”
曹荇眉心一跳,脸部的肌肉紧绷着,显得十分警惕。
张载舟把他的反应收在眼里,慢悠悠道:“您也知道,我这小弟没有出息,唯一庆幸的便是结了一门好亲事,娶得是观云殿学士的女儿。”
曹荇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继续道:“此番证据确凿,定罪不过是时间问题。若我早料到他会如此行事,怎么也不会看着他和徐大人的女儿成婚。”
曹荇默然地听着,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从前,徐大人被蒙在鼓里,现下知道了女婿的真面目,一定十分惊怒。”张载舟语调平淡,“我心中愧疚非常,我们虽然分家,可张远毕竟是张家子弟,于是我就想到了大人。”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徐大人蒙不蒙在鼓里,曹荇还不清楚吗,至于愧疚,更是无从谈起,张大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他一时心思飞转。
“大人是徐大人的学生,平时里交情甚笃。”
曹荇心头狂跳,连挣扎的心力都没了,却听张载舟道:“我想请大人替我分辨两句,不要让我和徐大人之间生了嫌隙。”意思便是让曹荇从中劝和,不让徐大人迁怒于自己。
“我们二府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才有了如今分庭抗礼的局势,若是因为我失了和气,便是我的罪过了。”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二府分庭抗礼不错,可徐大人是绝不可能迁怒于张载舟的。
曹荇受了惊吓,他将额头的冷汗擦去,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看。
张载舟却恍若未见般,在他的庭院中欣赏起来,驻足于一株花前。
他矮下身来,也不怕袍角沾了灰,伸手轻柔抚过:“大人这株花开得很好,叶柔色润,早春便能开得这样好,实在不易。”他抬头望了一眼曹荇,又道:“我却知道另一种奇花,酷暑寒冬,常开不败。用的是移花接木之法,将一种名为昕的花接在松柏之上,便能抽枝发芽,永开不败。”
曹荇眼瞳剧烈地颤动,良久才放弃了一般平静下来:“是我孤陋寡闻,多谢大人告知。”
等张载舟离开了,曹荇才失力般倒在凳子上。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是今日徐风源派人给他的,提醒他万不可在当年那件事上有账面的疏漏。他哪里不知道这个,可是疏漏已在,又该如何填补呢?现下张载舟来访,又是杯碗又是移花,分明是在提醒他可以用不紧要之处来填补,杯碗中皆酒,户部账上走的都是银子,走在什么地方不是走呢?
若是他贸然言语,曹荇还要起几分疑心,可偏偏连缘故都说清了,中书省和枢密院分的都是丞相之权,实为一体,不可损缺,也不知道此人已经知晓了几分。
如今,怕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第20章 接木
“大人,我虽然善于珠算。”赵瑾露出为难之色,“可这无中生有的账却是算不出的呀。”
“谁让你凭空捏造了?”曹荇额头青筋隐隐跳动:“我只是让你查查裕安十三年的账,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可以做文章。”
“您还说呢,最大的疏漏就是工部缺的那些银子了。”赵瑾心惊肉跳,道:“大人,到底出什么事了啊,我们为什么要查四年前的账啊?”
“我早告诉你,为官之道,就要少问多做。”曹荇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当了这么久的官连这点道理还没学明白。”
赵瑾诺诺把自己的帽檐扶正,脸色惴惴,像是经过了很大的心理挣扎,才用微如蚊呐的声音颤道:“大人,怎么又是裕安十三年?太子查办的张大人的案子好像……好像也是裕安十三年。”
曹荇恨他这个木头脑子怎么这时候灵光起来了,凑近道:“知道得越多,乌纱帽丢得越快,你真想知道?”声音低沉得有些危险。
赵瑾忙摆手:“不想不想,下官不想知道了。”
“做你的事。”曹荇冷冷哼了一声,低声警告道:“我们如今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今天的事你若是向外透露个一句半句,无异于引火烧身,明白吗?”正因此事极有风险,他才越要把心腹拉进荆棘地里,一来是绝了他的后路,让他不得挣脱,二来他一直对赵瑾颇为看重,想将他引入更深的关系中,前人言歃血为盟,此番也可作为投名状。
赵瑾旁的听不出,却能听出其间的危险意味,点头道:“下官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