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陟却没等人说全,便微微一笑道:“卢大人这话有些言重了。”
卢定安不依不饶:“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陛下您可不能不防患于未然啊!”
语
稀
梁陟也不反驳,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梁溱的身上:“太子,你怎么看?”
梁溱知道圣主心中明明早有了算计,却偏偏还要多此一问。秦将军的妹妹秦皇后与梁溱有嫌隙众所周知,若是他说要严惩秦穆,岂非有挟私报复之嫌?若是说不该计较,这卢大人又是向来支持自己的老臣,也不能当众下他的面子,显得自己这一派软弱无能,连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他暗自叹了口气,不得不出列,圣主真是一日都不会轻松放过他。
梁溱不卑不亢地看向龙椅上的人,镇定自若道:“臣以为卢大人说得不错。”他的声音清朗又从容,周围的大臣却听得眉头一皱,纷纷看向他,连梁陟也有些意外。
“太子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要了大晋功臣的性命吗?”
“本宫并无此意。”梁溱看向这位发难的臣子,“秦将军确实违反了我大晋的律令,怎可视而不见?”他顿了顿,却话锋一转道:“只是圣主手上的文书,只是普通的练兵换防,证明不了秦将军有滥用职权、犯上作乱之行。”
他这话说得极为克制,虽然附和卢大人的话,认为秦穆有错在身,却不得不承认证据不足,无法严惩。一番话说得仿佛他是个不为感情左右、张弛有度的人。
梁陟不对他说的话有任何评价,仿佛已经对这次的议事疲倦了,问前面的知枢密院事:“谢大人,你说该如何处置?”
谢凌昭既然能做到这个位置,自然是人精里的人精,哪里还能揣摩不到圣主的心思,拱手道:“太子所言甚是,秦将军虽在文书上略有差池,却也没什么大过错。不如让礼部重新赶制将军的新印,缴了旧印和私印,再将新印的图样发往各处的将领所在的地方,告诉他们兵将调遣必须以新印为准。各位将军行军多年,自会明白陛下这是对他们的提醒,不敢再大意行事,也不怕寒了众将士的心。”
“胡尚书,这件事便交给你来办。”梁陟挥挥手便让众人退朝了。
梁溱下了朝却不肯走,反而等在殿前。
梁陟只是命人更换秦穆的旧印,看似既不伤筋也不动骨,实则不然。边境这么多兵将军官,一层层地传下去,总要耗费很长的时日才能将秦穆的新印认全,秦穆被缴了旧印,此时的调度怕是多有掣肘之处。
梁溱一边想着,一边看里头的人出来,一一打过招呼,终于等来了想等的人。
梁垣一出门便正撞上梁溱,看样子是专门等自己的,他略有些闪躲地撇开目光,便看见太子殿下迎上来,灿然一笑道:“许久不见五弟,不如和三哥一起去东宫吃个便饭如何?”
第17章 蔽竹
虽已至初春,天气尚寒,梁溱便命人把饭摆在殿内。
早膳是一道鸡汁粳米粥,铺了碧莹莹的时蔬,并四道配菜,四盘糕果,无一不精致可口。梁垣吊着一根神经,有些食不下咽。
太子仿佛没瞧出他的异样,自己先喝了半碗粥,才携筷给他夹了一道笋,笑道:“这春笋是江南东路福州刚送来的,还算新鲜,五弟尝尝如何?”
梁垣拿筷子的手都颤了一下,连忙抬头,见梁溱还是这么一副笑模样,才强笑着谢了恩。福州属闽越之地,正是信王的封地。大梁到了先帝这里就不兴将成年的儿子外派封王了,梁陟也因此有余地和太子一较高低、夺位称圣。梁陟也循着先帝的做法,太子以外的皇子成年了也并不命其离京,而信王梁冕却是第一位封王离京的皇子。
这其中的波折,当年闹成这样,梁垣又怎么会忘。他明知太子在敲打自己,但太子不提他又无法自辩,只能忐忑作陪。
他食不知味地吃粥,终于等到梁溱放下筷子,审视般地看向他。他赶紧把筷子撂了,知道太子要问话,不由正襟危坐。
“本宫近日厄运缠身,心中不痛快极了。也是难得和你吃顿饭,聊上几句,倒是松快不少。我的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梁溱却转过目光,轻飘飘道。
“殿下可是说的杜瞻的事?”梁垣垂下眼眸,斟酌道:“臣略有耳闻。杜瞻与殿下年幼相识,又结了一层姻亲,却做出此等不忠不义之事,实在是有愧殿下对他的珍视厚爱。不过朝廷官员都是明理之人,不会有碍殿下清誉。”
梁溱漫饮一杯茶,似笑非笑道:“可是朝中也有人传言是本宫行事险恶,事情败露之后让杜瞻做了替死鬼。本宫虽与杜瞻情同手足,斩断自己一臂时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谓冷酷无情至极了。”
他神态自若地说出来,全然不顾梁垣脸色有多难看。
梁垣脸都白了几分,勉强笑道:“殿下不要说笑了。”
梁溱便言听计从般收了笑:“本宫何时与你说笑?”
梁垣实在拿不准太子在想什么,忙站起来躬身道:“是臣失言了。”
梁溱并不急着扶他,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案,一下一下仿佛打在梁垣心上,在这一方面,哪怕他不想承认,他也已经和梁陟学了个十之八九。他漫不经心地逼迫道:“倘若我说,事实就是如此,你待如何?”
“……臣……臣”梁垣被为难地不知所措,连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今日去给杜瞻送行了。”梁溱幽幽道,语气里的审察不容忽略。
梁垣心里一惊,道果然是这件事,太子没有让他免礼,他也不敢贸然起身,持了个回话的姿势,和盘托出道:“是有此事。我前日里去给圣主请安,正撞上大哥,便一道前往,大哥提起杜大人世代功勋,虽毁于一旦但不可折辱,圣主听了便命我前去给杜瞻释枷。”
梁溱眉头皱起:“大哥?”
梁乾竟然也掺和进来了。他略一思忖,心头便有了计较,圣主哪里会关心将门之后受不受折辱,想来是想借着梁乾来向自己施压,明里暗里地敲打,朕知道你让杜瞻顶罪。
他嘲讽般扯了扯嘴角,圣主本来就是想让他失去拥趸,为世家官员所不齿,如今来装什么好人。
“大哥还真是关心本宫的事。”梁溱细目道,他抬手示意梁垣起身:“我们兄弟几人在宫中不容易,自是要互相扶持。”
梁垣心头一跳,就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五弟自己一人,总有疏漏,不如以后来帮三哥吧。”
膝盖猛然落地,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殿下……”梁垣急急抬头,目光里满是惶然。
“二哥死了,四弟封王于闽越,六弟还是个总角稚子。”梁溱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点喟叹:“五弟不帮本宫,难道要去帮大哥吗?还是说,”他放下杯盏,看着他道:“你想等着七弟长大,为他所用?”
“臣绝无此意。”梁垣急道:“臣一向懒散惯了,学问不精,才干疏浅,只是到处添乱罢了,哪里能帮得上殿下。臣的生母不过是宫中一个下位嫔妃,毕生所求的不过是臣能平安度过余生。臣亦不敢在朝堂纷争中置喙,唯有自保而已,请殿下明鉴。”
梁溱沉默了片刻,只等得跪着的人越发不安时才道:“五弟,你要置身事外也可以,只有一件你要时时记得。今日,你答应了我要远离朝堂纷争,他日无论旁人以什么条件诱惑你,你也要坚定己身,不可偏帮任何一方。”
梁垣没想到太子会这么快松口,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安稳下来,俯身磕头感激道:“多谢殿下成全,臣必当谨记。”
梁溱也不管地上的人,便自行离开了。
宫侍奉安上前帮他批好大氅,梁溱吩咐道:“你待会儿派人送贤王殿下回府。”
“是。”奉安应声,又道:“殿下就这么放着贤王殿下不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