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以为我在想什么?”梁溱道:“姑姑觉得我在怀疑谁害了我的母亲,又或者,您觉得小人想借机挑拨我和谁的关系?”
他言语间都透出自暴自弃的气息,仿佛下定了决心要玉碎瓦全一般。这个猜测着实让青莹心中一惊,她整个人都被不安和忐忑笼罩着,连句合适的话都说不出来。她面上还强撑着一副镇定的模样,避开梁溱的视线:“殿下,我听不懂你说的话。我从小和娘娘一起长大,跟着她进潜邸,又跟着她进宫,她的所有事我都一清二楚。娘娘就是因病而死的,您只要知道这个就行了,旁的事有这么重要吗?”她声音里含了一点哽咽:“娘娘不嫌弃我是个奴婢,一直拿我当亲姐妹看待,我此生绝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更加不会害你。”
“为什么啊?”梁溱气息不稳,几乎控制不住情绪:“我们非要自欺欺人下去吗?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点也不肯告诉我,京中的子弟也知道,把我和我娘做笑柄谈资,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我连自己娘亲的事也不配知道吗?”
“殿下。”青莹眼中悲恸:“娘娘已经不在了,她在这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我答应了她要好好照顾您的。”
无论如何,皇后都不能活过来了。
可是殿下你还活着啊,不值得为深渊里的真相以身犯险。
“可是我还活着啊。”梁溱痛苦地说,如今他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声音很低,如同自言自语般:“我徒留一条命,在宫里日复一日的煎熬,从前我心存妄念,以为自己还会有天伦之乐,总盼着圣主垂怜,生怕自己再失去什么。五年过去了,我早该清醒了,我早就失爱于圣主,再挣扎也不过是一个可以摆布的傀儡罢了。早就失去的东西,我再珍惜再看重又有什么用呢。”
他靠着门框缓缓坐下来,很颓唐地一笑,眼泪便顺着滚下来,将他的衣襟沾湿。他把头埋进袖子里,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圣主把我当作外人也没关系,他哪怕不认我做儿子也可以,废了我的太子之位也可以。”
青莹跪在他的身侧,焦急道:“殿下,你万不可以说这些话!阿涣,你不要吓姑姑。”梁溱的状态实在太过失魂,急得青莹连儿时亲昵的称呼都冒出来。
“可是,圣主为什么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告诉我,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圣主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将我母后下葬,是不是因为他问心有愧?”梁溱低声地吼,他一直把自己的情绪封在黑暗的盒子里,表面装出一副波澜不禁、云淡风轻的模样来。这太难为一个十几岁的孩童了,这情绪越积越多,等到超过极限时,就不由控制地宣泄出来。
青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梁溱了,沉稳的伪装被打破,他把陈年的委屈和痛苦、愤怒都一股脑地倒出来。若是在平时,青莹只会心疼地安慰他,可是现在梁溱嘴里说出的话让她胆战心惊。
“您在说什么,殿下,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她急得用力摇了摇梁溱,仿佛要把这个失魂的人摇醒,要他恢复神智:“你疯了吗,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得出口,万一被别人听见,传进圣主的耳朵了,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我是疯了。”梁溱推开她的手,“我早就该疯了。圣主是不是就是要逼疯我,我娘的死是不是和他有关系,是不是……”他似乎极其不想吐出接下来的几个字:“是不是我爹逼死我娘的……”
青莹大惊之下,失手扇了他一个耳光,等反应过来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梁溱脸上多了一块明显的红肿。他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喃喃自语着:“不会的,不会的,圣主不会如此的。”他目光触及青莹,便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恳求道:“姑姑,你说话啊,你告诉我实话,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算了,我不要你回答我。”他根本不等青莹说话,便自顾自地站起来:“我自己去问圣主,让他告诉我真相。”
他敛衽往门外冲,被青莹抱着腰拦住:“不要!殿下不要,殿下这样去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触怒圣主,我和殿下说的一直都是实话,您相信我吧。若是您有什么好歹,奴婢可怎么向娘娘交待啊。娘娘若是在天有灵,看到殿下为此痛苦受辱,在下面也不会安心的。”
青莹急得泪水涟涟,梁溱也不挣扎,凄然地说:“一个儿子,向自己父亲问问自己的母亲的事,这也不行吗?我连这也不能做吗?”
“来人。”他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般地喊了一声,两个太监便在门外候命。他伸手把房门推开,淡然吩咐道:“莹姑姑病了,需要休息,你们就守在这里,不要让她离开这个房间一步。”
青莹一直是东宫里话事的,连梁溱平时都对她敬重亲近。现下两人发生争吵,太子似乎还要将青莹软禁起来,两个太监都不想这火燃到自己身上,不由面露难色:“这……殿下您若是有话,不如和姑姑好好说……”
“放肆。”梁溱厉声道:“你们到底替谁当差?”
两个太监便不敢再犹豫,上前欲将青莹拦回屋里。
“殿下,殿下!”梁溱仿佛心中聚了一口气,不顾青莹在背后呼喊,从另一个太监手里抢了一盏灯,就疾疾往殿外去了。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夜色深沉,他提着灯笼,胸中仿佛烧着一团火,随着呼吸起起伏伏、明明灭灭。梁溱自认为自己向来懦弱不堪,委顿无能,若不是被原林方道破蹊跷,秉着这口积攒多时的气,按他平时的作风,断不敢在此时质疑圣主。然而,也是这口气让他陷入梦魇,走入绝境。
他走到福宁殿外,殿内的灯已经熄了。他也不知道圣主今夜会宿在哪里,但下意识就走到了他独寝的宫室。
他还没进入殿内,值守的侍卫就将他拦下了,他遥遥望了一眼,殿外大太监陈平就靠在殿外的柱子上歇着,拂尘被竖在一旁。既然陈平在这儿,就说明圣主今晚没去哪位娘娘那里留宿,就在福宁殿睡下了。
陈平被一个小太监摇醒,睡眼惺忪地一瞧,见是太子顿时醒了,迎上来。问:“殿下,您来这大晚上来这里干什么?”
梁溱道:“监事,我有要事求见圣主,劳烦监事通传一声。”
陈平可不会觉得一个十几岁的孩童会有什么要事要和圣主商议,贸然将圣主吵醒,万一圣主发怒那可是要冲着自己身上来的,便劝道:“圣主已经安歇了,有什么要事明天再说也不迟,何必非要今天晚上呢?”
他牵住梁溱的手,把他往门外引,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这么晚了,您呐,就先回去休息,等休息好了再来,那时候圣主也有精力听您说话了,您说是不是?”他给身旁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太监心领神会地接过他的提灯,作势要送他回宫。
然而梁溱握住他的手,一步也不肯退。陈平愣了愣,才发现今天的太子似乎和平时大有不同,隐约地带着一种郁愤之气。他还没想明白,就见太子殿下骤然掀袍而跪,他连忙避开他的礼,耳边却听见梁溱坚定的声音响起:“我一定要见圣主,若是圣主不肯见我,我便跪到他肯见我为止。”
第9章 旧物(中)
梁溱在福宁殿前一跪,陈平只好硬着头皮往寝宫里进。少顷,便听见杯盏被掀翻破碎的声音和一声膝盖沉沉落地之音,接着便听见圣主怒斥随侍的太监,零零散散地还能分辨出几句“让他给朕滚”之类的话。
陈平灰头土脸地被赶出来,也没什么好脸色,向梁溱传话道:“太子殿下,圣主不肯见您。”
“那我便在这里等候。”梁溱看着殿内被挑亮的灯又暗下来。
“您和圣主犟什么啊?”陈平皱眉,长叹一口气。
梁溱恍若未闻,只直挺挺地跪着,低头看着青石板铺成的路。夏天炎热,但到了晚上也凉下来了,他折腾了一晚上,又是奔马,又是心惊,被微凉的夜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内衫几乎全湿透了。他安静地打了个哆嗦,抿着唇仍是倔强地等着,无论有什么理由推脱,只要圣主还在这里,他总能见他一面。
梁溱足足跪了好几个时辰,从丑时一直跪到寅时,眼看就要接近卯时,殿内却仍然没有动静。他跪得神志不清,只觉膝盖以下几乎不是自己的了,脑子里却还在想,圣主为什么还不起,他竟不去早朝吗?
陈平已经眯了好几觉了,醒来见梁溱还在原地,只是身体却有些打摆子了。他上前扶住他,梁溱恍惚地看着他,脸上的疑问显露无遗。陈平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般:“殿下忘了,今日是休沐日,圣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呢?您一会儿不是还要去太傅那里上课吗,您是有什么天大的事,何苦在这里捱这一夜,徒惹了圣主不高兴。等会儿误了功课,太傅又要责罚您了。”
陈平其实也不指望梁溱能听进去什么话,若是个听劝的,也不会再这里跪上一夜了,然而梁溱沉默了一宿,听见这话却像是被惊醒了一般。
“对……对,”梁溱自言自语般道:“还有早课。”他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还是陈平在一旁搭了手。
“我得去文华殿……”他踉跄了几下,竟然也站直了,陈平看着他脚步虚浮地离开,简直瞠目结舌,太子什么时候对功课如此痴迷了。
圣主不见我没关系,我还可以找白灵均!
只要他今日来宫里上课,我把他堵在文华殿问清楚就是了。
他到福宁殿时,里头还极冷清,只零星地坐了几个人。众人被他这副憔悴模样吓了一跳,纷纷避而远之。
梁溱等了一会儿,便看见梁冕走进来,他也被梁溱的模样惊到,习惯性地嘲讽道:“哟,这不是太子殿下吗,今天这副打扮倒是很别出心裁啊……”
他半句话还未说完,便见梁溱疾步而来,他警惕般皱眉:“你做什么?”
梁溱根本没听见似的,与他擦身而过,冲到他身后梁瑶的身边,二话不说便将他的侍读白灵均的衣领攥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已经被掼在地上,脸上挨了一拳。
白灵均被这突如其来的拳头打懵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梁溱如此冲动暴怒的样子。
“太子殿下,你今天发的什么疯?”梁瑶也极为惊诧,他愣了好一瞬才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