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还没有其他人,实际上有也无关紧要,那时候谁都知道乌鸦是我的“专属奴隶”,我看管他到了疯狂的地步,旁人跟他稍加接触、甚至不过打个招呼,都会引发我至盛的怒火。因此平时压根儿没人接近乌鸦,他所到之处连周遭的交谈声都会轻上几个分贝。
出于文森特事件的后遗症任何乌鸦不在视线范围的时刻都可能引发我的焦虑我仍和他一块儿待着。就坐在他的斜对面,读着早上跟拍卖图录一并带来的古典小说,偶尔抬头看一看他,再回一两句朋友的消息。午后是休息室最受欢迎的时间段,先后来了三四位想小睡一觉的员工,有两位进门时原本正交谈着,瞧见乌鸦趴在桌上睡觉,又瞧见了我,当即噤声、转身出去了。
下午三点,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与咨询师的预约在五点钟,根据向来的经验,最好先带他在附近再走一走,看看风景、吃些东西,这能延续他一刻钟到半小时的清醒时间。
我合上书,去了一趟卫生间,接着回到休息室。
“醒一醒,”我说,“我们得出去走走。”
“……”
乌鸦静悄悄地趴在桌上。从交叠的臂弯中露出他的小半张脸,合着眼睛,眉间散落着睡乱的额发。一张与往常无异的睡脸。
“醒一醒。”我又一次说。
这是叫醒他的例行流程:先是两到三次的重复呼唤,偶尔运气极佳,乌鸦会冒出微小的反应,比如动一动脑袋。大部分时候都不起作用……而那天也确实没有作用。然后就要进入流程的下一步:肢体接触。
这一步有着丰富的可操作空间,有时我揉一揉他的头发,有时捏他的耳朵,有一回,我朝他的耳洞吹了口气,他还没有醒来,耳朵居然抢先抖动了一下。
那天,我选择的是拍他的肩膀。
我弯下腰,手掌落到乌鸦一侧的肩膀。轻轻地很轻地拍了拍。
我发誓那真的轻极了。
所以,当看到乌鸦的身体斜斜地栽下去、从座位跌落、摔到地上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本能地诧异起来,以为自己受到了一种罕见的捉弄。
“乌鸦?”我喊道,“怎么了?”
乌鸦倒在那儿,闭着眼,一动也没有动。我猜他一定是瞌睡病加重了,这样强烈的撞击都没叫他醒来。那么,我得把他扶起来。
于是我蹲下去,去握他的手臂,却吓了一大跳,缩回手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支手臂握着陌生极了。我茫然起来,去看他的肩膀,它们支撑着艾特里斯的制服肩线,显得直而笔挺,这没错,这是乌鸦的肩膀。我伸手去扶,然而,它们在我手中松软地塌下来,又成了陌生人的双肩。我心急了,去摸他的脸、他的头颅,满以为能在这儿找到他,但不对劲,我分明亲眼看到这眉间是乌鸦特有的、时常皱眉而形成的浅褶;手里无疑感受着那些比外表看起来要毛糙的褐色头发,而又不是。长ˇ腿﹒佬〉阿姨﹕整理︰
乌鸦不在这儿了。他悄悄地、从我未曾察觉的缝隙漏走了。
“红蔷薇?”“天哪,发生什么了”“他还好吗?”
休息室的所有目光聚集而来。我跪在地上,抱着像是乌鸦、又不是乌鸦的什么人:“去叫医生。”我说,觉得一切都糊涂起来,“他好像死了。”
那之后,俱乐部的白班医生带着除颤器赶过来,对乌鸦进行急救。“他在倒下前有什么异常吗?”他问,我和在场的所有人一起摇头。
乌鸦的胸膛在医生的按压下起伏,四肢始终软绵绵的,诚然,我是说过他十分沉默,却也不曾如此像一块被甩到案板上料理的牛眼肉。有一阵子,我甚至费解地四顾起来,想知道真正的乌鸦到哪儿去了。
圣马丁的车来了。几位高大的医务人员提着担架进门,把地上的乌鸦的壳子抬起来。我跟上去,跟着走出休息室,走出艾特里斯的大门。
我猜我提出要跟车了,之所以说“猜”,是因为我在那时陷入了突如其来的失聪之中,自己说了什么、别人又同我说了什么,一概不得而知。上了车,我亲眼看着医务人员们竭尽全力抢救乌鸦,为他戴上氧气面罩、输液,再一次动用除颤器;看着乌鸦的身体在电击作用下一次次弹跳、回落。一次次。一次次。
所有人的面色由紧张沉淀下来,转向一种唯有目睹事态来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会有的凝重。其中一人望向手表,另一人低头在纸上记录些什么。
我看着他转向我,嘴唇轻轻张合。
非常抱歉。
乌鸦在一片寂静之中被宣告死亡。
一切仍在无声中进行着。车子抵达圣马丁医院,有人把我带进医院的会客室,已有一位管理者样貌的矮个子男士在那儿等着。他向我点头,与我说话,最初我仍什么都听不见,一直到对话推进到某一个单词:火化。
火化。我问,“那是什么意思?”声音回归了。
“噢我明白,换一种?”对方小心地微笑着,“那么传统的土葬,还有近来新兴的海葬,不成问题,都不成问题。上次俱乐部送来的”
“乌鸦在哪儿?”我打断了他。
“呃,死者?这会儿应该已经送到停尸间了。”
“他会在那儿待多久?”
“要加急的话,今天就能完事。”
“带我再看看他。”
眼前的男士狐疑地瞧瞧我,又会意似的点了点头,开始领路。我跟着他走出会客室,搭电梯抵达地下二层,走过一条灰暗的、只有隐隐的机械嗡鸣声的走廊,到了停尸间。
在引领下,我走进去,来到一台覆盖着白布的推车旁。
白布揭开,有着乌鸦面容的青年躺在上头,尚穿着艾特里斯的制服。白色大衣与黑裤子衬出他的身形,看起来同任何时候一样平凡、不引人注意。望着他,我并不感到冷,反倒全身一阵阵地发烫。
矮个子男士我已听到旁人喊他主任又一次出声:“咱们要加急处理死者吗?还是按老规矩?”
我摇了摇头,并不为回答问题,而是要否认“死者”与乌鸦的关联。“他能在这儿待多久?”我又问了一次,这回主任老实回答了:“一星期。通常来说。”
“如果要再久呢?”
“那么,就需要遗体低温保存服务了……”
“就要那个。”我说。
我必须这样做。我还有要做的要知道的事,决不允许乌鸦就此离去,无论以火化、埋葬、亦或任何形式。
那之后,我等来了与圣马丁医院合作的山谷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主任先一步与其耳语,那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轻轻点头,与我客气地商议起来。在敲定三年的低温保存套餐之后,他问我是否愿意告知乌鸦的死亡原因,那将有助于对遗体进行针对性处理。
我沉默许久。也许有人需求这件真相,也许是他的朋友、亲属、甚至伴侣……但不是我。
“因为午睡。”于是我说,“因为一场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