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族人遗弃,家道中落,天之骄子沦落尘埃,就连未婚妻都易嫁他人。尝尽了世态炎凉的少年还能为受难者发声,让风扶萍都甚感意外。
“可这也太过分了。”风扶萍叹了一口气,弯腰拾捡起地上的云子。虽然小公子说这是旧物,但她知道「旧物」对于公子来说,每一件都值得珍惜,“洪家临到头突然悔改婚约本就不仁不义,洪二娘子嫁过来后更是处处避嫌,谨慎小心。小公子看在洪二娘子的面上屡次忍让,谁料对方却还变本加厉。”
“不过是人之常情。”少年将云子掷入风扶萍捡起的棋盒中,温声宽慰道,“萍姨,别捡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风扶萍叹了一口气,她在石桌前坐下,将今夜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少年听:“公子递交的帖子,张家已经收受了。虽说这是人祸,但到底牵扯到了白玉京。不知道那白玉京背后究竟是何等来历,张家动作很快。府县那些蛇鼠一窝的蛀虫官身几l乎是一夜间就被撸得干干净净。之后北成应当会被张家接管,京中乱相也会很快平息。公子的提议,张家也已接受。洪府不参与此事的人只收没家产,判离鹤林;辛家村的镇民们也会安然无恙。公子大可放心。”
半张脸隐没在亭檐阴影中的少年捻弄着云子,「唔」了一声。
风扶萍无奈道:“公子既然觉得往事如风,那为何还留在这里?还因着洪二娘子的恳求,而对洪府网开一面呢?”
“萍姨别误会,我对堂嫂真的没旁地心思。”少年也无奈,“当年的婚约也是因为她渴
望离开洪家那等是非之地才仓促订下的。她大我好些年岁,我当年又是个贪玩好耍的毛头小子。因为贪吃好耍才追着她喊阿姐,堂嫂对我能有几l分心思?不过是洪家看中我的前程,这才有了这桩婚事。我那堂兄虽然做人不怎地,但对堂嫂却是好的。等我离开之后,他想必也能放下过往的心结,和堂嫂好好过子吧。”
风扶萍原还有些怨念,听了这话却不禁喜上眉梢,道:“公子当真心意已决?可有想好要去何方?”
“唔,有人邀我,我想着去看看也不错。”少年抚了抚手背,偏头一笑,“若不是有这一番机缘,我恐怕还在怨天尤人。我这般不争气,实在让萍姨见笑了。”
“哪的话啊。”风扶萍慈爱地拍拍少年的肩膀,“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知道你振作起来,我心里只会为你高兴。见你这一天天地开朗起来,想来是结交了不错的友人?”
“是啊。”想到这一个月来的吵吵闹闹,四人时而针锋相对,时而合纵连横的往来,少年不禁轻笑,“我这些友人似乎大有来头,他们邀我前往上界一观,还说要给我介绍一份养家糊口的营生。虽不知道他们给我找了什么活计,但待遇想来是不错的。”
风扶萍绞尽脑汁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适合自家小公子的活计,或许是教书先生或者账房之类的活?虽说小公子能放下往事,自力更生是一件好事,见他并没有要与族叔堂兄争夺家产的意思,风扶萍只得道:“小公子是有主意的人,我便也不说太多了。只望公子后能时常来信,让我知道您一切安好。”
“我会的,萍姨。”少年温暖地笑了笑,抚着手背道,“萍姨不必伤感,以后即便山高水远,我们也还是能在白玉京中相见的。”
风扶萍生性洒脱,感伤也只是一瞬。听了少年这话,她也莞尔道:“可不是?瞧我糊涂的,差点忘了。”
在这个时代中,离别或许便是一辈子的山高水远,再不复见。但有了白玉京,一切思念仿佛都插上了飞鸟的翅膀,有了可以寄存的地方。
鹤林城中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少年,或者说「林雪」这才叹了一口气。他想着方衡等人的邀约,他们说若是他点头答应,近期便会让人前来接应自己。正道第一仙门的垂青,即便林雪也有些舍不得推拒。更何况林雪依稀记得,自己的家族在没落之前,与上清界无极道门是有一定联系的。
“听说我族也曾出过几l名修士,修者寿数漫长,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几l位老祖宗?”
林雪乐观地想着,他折返回屋,上榻休息。入梦时他能难得地找回尚未不良于行的自己。而自从修得仙术之后,常生活起居方面,林雪也已不必寻求他人的援手。以他的修行进度,他迟早能突破融合期,重铸仙身。届时,他就能摆脱素舆,真正站起来了。
林雪抚着手背上的三叶金印,毫不客气的说,白玉京的奇遇改变了林雪的一生,赋予了他一介废人第二次生命。他之所以想独自解决这次危机,也是为了不让白玉京背后的老神仙对人间寒心,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得到这份绝处逢生的奇迹。不过能因此而结识几l位志同道合的友人,对林雪来说也是意外之喜。
“不过,在接受邀约之前,还是要先坦白身份才是。”
林雪之所以隐藏身份,一来是因为自己也是出身鹤林城的名门显贵,他如今身份尴尬,不想再因自己之故而为家族平添祸难。另一方面,就像苦丁会质疑风扶萍的用心一样,林雪不希望那三位新结交的友人误以为自己也是利用白玉京排除异己、争权夺利之辈。
如今,辛家村的事情都已尘埃落定,林雪终于可以向友人们坦白自己的身份了。
林雪含笑入梦,梦中,少年脚步轻快地跋涉过温柔无垠的星海。他来到天市垣,步入约定好的茶室。因为先前在等萍姨消息,所以今夜入梦得有些晚了。林雪站在茶室外头,听着里间传来半夏吵吵嚷嚷的声音,听着云迟迟温和却清晰有力的劝慰,听着方衡无言以对只能频频斟茶的杯盏交错之声。
林雪深吸一口气,缓缓摘下自己的斗篷以及面具。
他拉开茶室的门扉,迎着室内的泼洒而来的光明。室内正在商讨着什么的三人同时回头,便看见了站在门边,眉眼清隽如画的少年。
你谁?55[”咬着半支糖葫芦批改学生功课的半夏莫名呆滞地问道。
林雪正欲扬起的唇角突然垮下,只觉得心头一股火气噌地升起。他斜晲了半夏一眼,眼神桀骜而又睥睨。虽然故意摆出这么一副矜骄傲慢的表情,但实际林雪的五官眉眼生得极好。他五官深邃,眉浓唇秀,略显锋利的眉眼反而与他自身的少年意气相得益彰。
“怎么?摘了面具就认不出来了?”少年先是堵了半夏一句,自己却因为破功而勾起了唇角。
少年在茶室中席地而坐,朝三人拱手作揖。他举止从容,态度大方,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出身良好。
“在此向诸位致歉,之前出于我自身的一些原因,不得不向诸位隐藏身份。几l位坦诚待我,我却未能坦诚待人。”少年轻抚胸口,笑容温暖,“如今鹤林城局势已定,辛家村镇民也已悉数获救。尘埃落定之后,我才敢向诸位表明身份。”
“我乃大成国鹤林城宋家后人,宋时来。「散作上林今夜雪,送教春色一时来」,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第22章】正道魁首
宋时来从不妄自菲薄,他知道自己长相不差,以前也曾被同窗戏称为「玉面小将」。但上清界中的修士大多容貌出众,宋时来并不觉得自己的容貌能到惊艳众生的地步。
何况在他看来,自己三位新结交的友人虽然风采各异,但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姿仪出众。半夏明媚娇艳,云迟迟清丽秀美,方衡大哥虽然五官稍显逊色,但通身气度也非常人可比。宋时来觉得这三人每天自个儿照镜子都已经足够赏心悦目了,怎么着都不至于对着他看呆吧?
特别是向来跟他不对付的半夏,此时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宋时来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咳,没、没什么……”半夏干咳两下,端起茶杯掩饰自己一瞬的失态,“就是、就是觉得你长得还挺顺眼的。”
宋时来:“?”
云迟迟也颔首附和道:“确实如此,道友神清骨秀,气度不凡。且不知为何,看着十分顺眼。”
坐在一旁的方衡倒是没有太大感想。毕竟他已经过了会在乎他人容貌的年纪。但听了半夏和云迟迟的话后,方衡也不由得抬头,打量了一下宋时来的容貌:“嗯,看着有点眼熟,但确实是很顺眼的样貌。”
“?”宋时来顿时茫然了。他长这么大,夸他长得俊的人有,损他像小白脸的也有。但夸他长得「顺眼」的可真是少见。
而更让宋时来觉得惊悚的是,平里处处和自己对着干、哪怕没事也要呛他两句的半夏居然在吭哧半天后别开脸去,没说半句不中听的话。虽然隐藏身份面貌是无奈之举,但若是早知道自己摘掉面具后会这等奇效,宋时来恐怕真的会忍不住试一试。
插科打诨过后,宋时来郑重其事地交代了自己家族的背景。宋家在没落之前一直与无极道门保有联系。因为宋家祖上便是无极道门的俗家弟子,族中也曾有过资质不错的族人进入上清界。从这方面来看,宋家虽然已经没落,但宋时来的身份称得上根正苗红,进入外门完全不成问题。
“你对进入上清界的族人还有印象吗?”宋时来话音刚落,半夏便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没有。”宋时来摇摇头,“求仙之人需辞亲朋,别旧友,断绝红尘俗缘。离开氏族之人,族长会在他远去凡尘时于宗庙内划去对方族谱上的名字。这是为了家族,也是为了那名即将踏上仙途的修士着想。毕竟这世上总不缺为了泄愤而滥杀无辜的亡命之徒,也不缺不分青红皂白便寻衅滋事的蠢货。”
三人听罢,也微微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登仙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荆棘之路,若不斩却俗缘便会心有挂念,有所挂念便会徒生忧怖。
“不过我小时候曾听阿爷说过,大伯家中有一位族姐似乎被送去上清界了。不过我和本家嫡系那边很少往来,后来本家迁移,就与鹤林断了联系。”宋时来随口道。
这些家世背景只需按例询问一下即可,不需要深入了解。方衡将宋时来所说的一切记录下来,完善
他个人的案宗。但不知为何,半夏今反常地对宋时来的家族很感兴趣?,她追问道:“那你还记得那位族人的名字吗?我们或许能帮你打听打听。”
“没有名字。”宋时来眼神古怪地看了半夏一眼,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般热心,“凡间的孩子容易早夭,通常过了三岁才会取名并书记族谱。但那位族姐离开宗族时好像还不会说话。听说她天生神异,大伯一家觉得这孩子约莫是留不住的,就没给她取名字,也没有上族谱。不必费心打听,那位族姐恐怕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