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我都看他守在太太屋子外头,太太肯定是知道的,难不成真有什么事要他帮?可是太太能有什么事?肯定是他在太太跟前献殷勤了……”秀云一说完,看见福管事脸更黑了,吓得她跑了。

下午,相九从太太房里出来,人还晕乎乎的呢,就被福六揪着耳朵抓住扯着往外走。

“福、福管事,你揪我的耳朵干什么……好疼好疼……”

“狗日的!你说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干什么……”

两人拉拉扯扯到了僻静地方,福六吹胡子瞪眼地问,“你干什么好事了,敢去爬太太的床!”

相九知道福管事眼睛毒,没想到这么毒,“我、我没有……”他心里开始害怕了,他不能让别人知道,这种事说出去,外人又要说太太不好了。

“我当初就不该跟太太求情去救你!救了你这条狗命,我看又是活不了多久了!”

相九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

福管事真是恨铁不成钢,“你这个狗脑袋猪脑子,光有个子没有脑子!我先前跟你说了那么多回,叫你不要打太太的主意。现在你死里逃生回来了,还是要去招惹太太。你也不想想,这事让少爷们知道怎么办?还不是死路一条……”

相九听得心里怦怦跳。福六看他这怂样,叹了一口气,“当初是太太发了善心,才把你从牢里捞出来。可你是一个下人,这种事要是叫别人知道了,外人又要说太太什么?你怎么不替太太的名节想一想?难道就愿意听外人骂太太是骚货贱货么?”

“不是!我不愿意……我就是、我喜欢太太……”

福六往他头上打了一下,“呸,你个不要脸的,这上海滩喜欢太太的多了去了,前些天陈家那个少爷还寻死觅活呢,太太搭理他了么!”

“罢了罢了,命是你自己的,要是哪天吃了二少爷的枪子,你别后悔了才好!滚吧!”福六见说不通,懒得去说了,临走前踢了相九一脚,嘴里骂了句,“狗日的。”

这事儿弄得相九心烦意乱,好几天没敢去后院,他怕再叫人看见。可是,他还是没忍住,趁着太太吃完晚饭的时间,躲在走廊的草丛想看一眼太太。

他看见太太从走廊里走过去,回了房间,过了一会儿进去一个送茶水的小婢女。

小婢女前脚刚走,相九后脚就钻了进去,他保证没有人看见。

“相九?”袁憬俞正要换睡衣,听见门被推开惊了一下。一转头,看见相九慌慌张张地挤进屋里,朝他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太太,我想你,我好想你……”相九哼哼唧唧的,袁憬俞被他闻着头发和脖子,到处都让这狗东西蹭得发痒。

“做什么?今天怎么来了?还以为你这胆子,得被吓得十天半个月不敢来呢。”

“太太,怎么什么都知道……”

袁憬俞笑了笑,推开相九,系好衣襟上的盘扣,“你这呆瓜心思还不好猜么?我在这家里住了这么多年,稍微有一点动静都能瞧出来。”

“太太真聪明,比相九聪明好多。”

袁憬俞看了一眼相九傻乎乎的笑脸,“不聪明怎么活得下去?我不是男人,也不算女人,拖着这样一副身子住在深宅大院里,多少人编排我?多少人想踩上我一脚?这么多年过来了,孩子没有一个,丈夫还跟男妓跑了。”

“腻了,也倦了。”

“太太……”相九听不懂,但是他感觉太太很伤心,每个字从嘴里吐出来,是咸的,好像泡过了眼泪。

相九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过去抱着太太,把太太抱在怀里。

“相九啊,人要是活着,就不能活在上海滩。这里好,也不好。好的时候十里洋场,纸醉金迷。不好的时候就像一只狮子老虎,一不小心,命就叫它吃进了肚子里。”

“相九,我还没有问过你,你是怎么来上海的?”

相九愣了愣,看着太太的脸,“我、我是和阿娘一起来的,我爹在乡下是财主,他是坏人,死的时候没落得一个好。”

“我阿娘带着我逃了出来,那时候我只有七岁,太太,我七岁就来上海了,人家还说我有福气呢!”

这话让袁憬俞闷闷地笑了一声,然后他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溜到下巴上。相九从来没有见过太太哭,他听别人说过,家主跟男妓跑的时候,太太一滴眼泪都没掉,这么多年,谁都没有见过太太哭。这样一个太太,漂亮的太太,从容的太太,就这么在他一个奴才怀里哭了。

“福气?”袁憬俞喃喃地说,“别人也说我有福气呢。年纪轻轻就享了福,成了当家做主的太太。”

“可是、可是我怀不上孩子,相九,我是不会有孩子的。”

这话震得相九好像被雷劈了一道,“为什么,太太,怎么会这样?”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进这个家的?”袁憬俞又笑了,他的声音变得冰冷,“你肯定是知道的,就是这样害的,当初家主背信弃义,不肯认他与别人的婚约,差点害死了他的未婚夫。”

“为什么,因为他要娶我,他发了疯一样要娶我。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嫁,可我只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即便我不愿意嫁,也要装作愿意,相九,你知道为什么?”袁憬俞一把捏紧了相九的手,声音颤抖着,“因为这份福气撞上我了,我不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相九忽然很害怕,他听出这些话里有一种东西,他不知道的东西,说不清楚的东西,这东西就这么一直缠在太太身上,直到今天他才发现。

“后来,那位少爷出事不久,那家人就把罪责怪到了我的头上,看我是双儿,找人给我灌了药。”

“相九,这是我的福气么?”

相九心里疼的厉害,他用手擦了擦袁憬俞的脸颊,擦掉了眼泪,“太太,我、我……”说不出话,相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抱着太太抱了好一会儿,一低头,看见太太睡着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袁憬俞怕冷,老是犯困。这几天他去外面走动了一下,参加了一个富太太的宴席。

“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我还没见过几次雪呢。天一冷,我就盼着有雪,盼了好些年,也没见过几回。”袁憬俞陷进躺椅里,声音懒洋洋地说。

他没有扎头发,长头发就这么散开着,看身形像个女人。

福六沏了茶端到他面前,“太太,说不定今年要下呢,您瞧瞧这天,这才几月份呀,也忒冷了!”

相九在一旁说,“太太,我老家天津每年都下雪,雪可漂亮可厚实了,一直下到人的大腿上去。”

福六踢了他一脚,“你插嘴干什么,好好做你的事,难道你还要太太跟你一起回老家不成!”

“哦……”相九不说话了,老老实实地剥着荔枝。他才没想那些,只是想到就说了。

齐梅江离开上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经常会给家里打电话,最近打得尤其频繁。因为那边的一些个企业需要人坐镇,他必须去香港,这是没办法的,毕竟金珉德和齐家没有血缘关系,族中的老人是不会准一个外人挑这个重任。而且金敏德先前混的黑道,名声都搞臭了,而齐家是搞白道的,一不勾结日本人英国人,二不倒卖鸦片军火,正正经经做生意,就更瞧不上金珉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