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低眉敛目,缓缓走近,故作生疏的行了一个士子长礼:“草民连玉,见过太夫人……”
老人挥了下手,目光落在她身上,缓缓道 “连玉?”
“听闻燕州人士,十岁中举,至今八年了。”
“是。”
老人继续道: “祖上曾中第三元,后受“文柳之变”牵连,举家搬迁至孟城,至今徒有官户之名。”
连玉惊诧的望向上首,抬眼间连玉才发现,方才陪侍在屋内的下人们不知何时已经没了踪影,屋中竟只剩下了自己和那位枯瘦庄重的老人。
连玉抿了抿唇:“太夫人这是何意?”
“老身并无恶意,只是连姑娘倏然登门拜访,自称信使,言及金城之失,是城内出了叛贼内应之故,老身愿闻其详。”
“什么?内应叛贼?!”连玉惊呼。
转头对上老夫人精明压迫的目光,心中却是一片沉稳今日场景,她已在踏入这镇北将军府前在心中推演过数十次了。
自昨日出了元奕的变故后,连玉当机立断收拾好所有东西离了客栈,来到了前世自己并不时常涉足的镇北将军府。
颍国自太祖立国已有一百零四年,传至威帝已是第三代,而如今镇北将军府的老太夫人平祥便是历经三朝的肱骨元老。
镇北将军府一脉原是太祖皇帝晚年为先帝暗中培养的一支近卫亲军,到了威帝这一代逐渐壮大,受封立府,后由威帝赐“平”姓,寄托平定四方之宏愿。
如今的镇北将军便是老太夫人的长女平临,而此时于塞北边城与羯族交战的,正是她率领的镇北大军。
而塞北战事月前失利,大颍痛失金城。朝臣不安之下,联名提出了和亲之策,至于人选
威帝膝下唯有四名皇子,除去如今仅十岁的四皇子,以及年仅六岁的庶出五皇子,适龄待嫁的便只有先皇夫诞育的昶明长皇子宿云微,以及现皇夫元氏嫡出的三皇子宿宁意。
而元奕作为元家长女,自是偏向三皇子宿宁意,若是发觉宿云微私会外女,必会想办法杜绝隐患,依她的性子,想来定会将此事上报给女帝。而不管来日如何,此事关乎长皇子清誉,女帝定会彻查,以她此时的地位,若被查清曾与宿云微独处一月,无论如何都唯有一死。
连玉已然不是第一日在这里,深知巍峨皇权之下,人命不过草芥的道理。
事已至此,便不会再有留给她走科举路子,呈报治军之策,免去和亲的时日。而若要免死,便得需有赶在女帝动手立下大功。
然而在此之前,还得叫朝臣暂缓和亲之事。
那么唯有从与羯族的战事入手。
连玉心中清明,面上却十足慌乱,抬首飞快道:“老夫人明察,此事并非连玉断定,在下只是送信之人,其余实在不知啊!”
“既如此。”老人神色不变: “那你便说说此信何来。”
连玉一脸苦色:“信是草民上京途中根据一名伤重信使口述,自己记得的。只因草民不解其意,又怕误了事。”
她这般回应,倒是叫老夫人面色稍缓。
金城,线头子,底柱子,压子,速。此为信上所书,乍一看实在毫无头绪,正好应证了她的话。
然而其意思也很简单,金城,有亲近之人带路,姓孙,速速支援。
这是镇北将军府一脉独用的传信暗语。
之前有说过,平氏一门早年是江湖出身,混迹朝堂之后,其内部依旧沿用了部分早年传下来的江湖暗语,寻常人鲜有识得。
然而连玉前世作为金、燕两州都督,有幸与镇守边关的镇北军打过交道,同当时的镇北将军,平临的嫡亲妹妹平念还算熟络,当年金城确实曾派出信使求援,但于上京路上便被劫杀。
这件事在金城收复以后曾传的沸沸扬扬,连玉便是熟知内情之一,这也是她如今敢假称信使,登门报信的依仗之一。
她的信使经历虽是谎言,消息却是真的。
其实连玉昨日将信送至府内,家主出征未归,管家当即便回禀了自家太夫人,老大人一看便知消息真假,只是信笺纸张笔迹,仍有疑窦未清。
所以即便如此,连玉亦需要万分的谨慎,眼前之人毕竟历经三朝,俯首抬眉间看似平淡,实则其洞悉人心之能,若抓到她丝毫错处,欺诈之罪便能叫她万劫不复。
老人手指不轻不重叩了叩身侧崭新信纸,不置可否:“既是萍水相逢,你怎愿上京报信?且你入京多日,为何今日才来?”
不得不说,老人的问题句句见血,连玉知她心里已信了大半,低头道:“回太夫人,草民原是也要上京赶考,途中撞上此事,原也不愿多加沾染,然而此人苦求,还许诺草民送信之后,将军府定有重赏……”
女子说着,声音越来越小,似是羞愧难当:“至于今日才来,实则是草民身份低微,初入京城,对一切都知之甚少,不敢轻易打搅,故而在京逗留打听过一阵,摸清些情况才敢上门……”
听着这话,老人忽的笑了一声:“连姑娘倒是实诚之人。”
这位曾名镇天下的前家主脸色缓和下来时看起来倒有些慈爱:“姑娘不必紧张,出门在外,谁没有窘迫时候。且姑娘大义,以身犯险为我将军府传信,立下大功,还请姑娘在我平府小住一阵,老身自会回禀圣上,为姑娘请功。”
然而连玉心中却没有任何放松,此话听起来冠冕堂皇,甚至于她百利而无一害,然而连玉心知这不过是这位老夫人在试探她的心思罢了,同时,她要借口将她留在将军府。
若此时站在这里的不是已经重活一世的连玉,怕是根本听不出此中玄机,若是应允下来,便直接前功尽弃。
似乎是察觉到这位太夫人语气中的柔和,女子飞快的瞟了老人一眼,撞上她眼底的笑意,连玉长长的松了口气,似乎放松了下来。
长揖道:“草民惭愧!读书之人忠君爱国是本分,怎敢邀功,太夫人善心,草民领受,然草民十岁中举,更想通过后日的科举试试自身学问。”
一番言语,不自觉还带上了几分恃才傲物的清高之意。
老夫人收到的调查之中,并未有连玉才学出众一项,闻言便也不以为意,然而平氏世代出武将,骨子里对于读书之人总还有着敬重:“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志向也是难得,不过请功一事我已请人回禀了圣上,姑娘不必担心,两者之间并无冲突。”
“可是……”
“眼下科考在即,连姑娘若是不嫌弃,便住在老身府上,待过几日姑娘完试,老身叫小女领着姑娘在京中转转,也好叫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老人说的诚恳,连玉本想再辩,撞上平氏不容置喙的眼神,垂首犹豫了一瞬,到底不好驳人情面:“那连玉只好叨扰了。”
面露满意之色,朝外提声:“来人,带连姑娘去安置,好生伺候着!”
“谢老夫人。”连玉躬身,随着方才领着她来的仆妇退了下去,转身,眼底已然恢复了一片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