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中。

太乙道人也看见这艘嚣张的、毫不掩饰踪迹的飞舟。

在解决那只大乘期的鬼怪后,谢寄愁、越昙便没有藏身了,她们立在城头,跟太乙道人隔着数丈,界限分明。

“那飞舟是援兵么?”越昙蹙眉问,鬼怪变化太快,谁也不知道她们是否学会使用法器。

“是铸天谷的旗号。”谢寄愁认识那面旗帜,可前不久才碰到与铸苍生一模一样的鬼怪,她也不甚确定此刻来的是否是铸苍生正身。“我过去看看。”谢寄愁又说。

“我跟你一起。”越昙接话道,她不想离开谢寄愁。鬼怪可憎,但修道士同样要防备。幽川脱落的事情她们一定会推到师姐身上的,眼下只是没空问责。她们在这片天地中,仙魔皆是敌手。她提着长剑,周身玉光莹莹,眼神濯然清澈,是不肯后退的坚韧。

谢寄愁与她对视片刻,便又败下阵来。她一颔首,便化作一道烟气朝着飞舟掠去。

“来了。”惊别鹤紧张地感知着气机的变化,已经抱琴在手。等看清楚飞舟外凌空而立的两个人,她瞳孔骤然一缩,手指按在琴身上,到底没有勾动那根弦。谢寄愁和越昙……她们躲藏在这处,到底是人还是鬼。

“是道友。”铸苍生伸出一只手按住惊别鹤。

惊别鹤眉头紧蹙,恼道:“我没打算动手。”

铸苍生闻言露出一抹微笑,手一松已然化作一道流光掠出飞舟。惊别鹤看她对对面毫不设防的举措,心惊肉跳的。万一那两位已经被幽川同化了呢?她是一点都不怕自己出事!惊别鹤头皮发麻,立马跟了出去。

在看到铸苍生从飞舟中迈出来的时候,谢寄愁暗松了一口气,确认这是铸苍生的正身,而不是幽川中生出的恶鬼。只不过对方的来意还是需要问一问的,如果是冲着她来的,那是人是鬼变不重要了。

“真人为何来此?”当初的那点交情让谢寄愁面对铸苍生时,说话的语调还算是温煦。

“幸存有几?”铸苍生眨了眨眼道,她先前不认为谢寄愁堕落,如今也没将她当作万恶的罪魁来看。幽川是从谢寄愁身上落下的,可要不是那些人苦苦相逼,何至于此?各有各的理由,铸苍生也不想去找寻究竟,她所在意的唯有眼前事。

“都在。”谢寄愁道,她的神态舒缓,也只有看到抱琴出来的惊别鹤时,眼神中浮动着几分戾气。

目光在无意间对碰,惊别鹤仿佛听到一个惊雷,紧接着一股寒气从脊骨蹿升,她的法力往上一提,险些倾泻而出。好在身边有个铸苍生,她还能保存一点理智。知晓铸苍生不爱说话,她便主动地做了沟通人,只是话题不是向着浑身鬼气阴郁的谢寄愁,而是对越昙温声细语,至少这位在气机上,是一身纯正的玄门正气。

铸苍生和惊别鹤关心的是城中的生民,越昙耐着性子回答几句。谢寄愁安静地站在一边,可没多久心中的烦躁便向上攀升,她往前迈了一步,将越昙藏在身后,寒声道:“城中有太乙修士在,她们更清楚此处发生什么。”说着,谢寄愁便从城头将太乙道人摄了过来,扔到铸苍生的飞舟上。

造化天舟悬停在孤城上方,谢寄愁、越昙无意过问,便由太乙修士与铸天谷一行人商议救助生民事宜。也幸亏是铸苍生来此,不然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如此和平地交涉。

孤城外虽然恶瘴密布,可没有侵蚀人心的阴魔,也没有作祟的鬼怪,孤城完好无损,没有魔瘟感染的痕迹。铸天谷修士紧绷的心神松懈几分,这没有法坛笼罩的孤城,竟是第一完好。这一切得益于那两位吗?铸天谷修士免不了去想,在跟同门交流的时候,口中也频频出现谢寄愁、越昙的名字。

素寒声因受伤在舟中休养,底下无需要治疗的修士,便没有跟随铸天谷的道人下去。只是隐约听见“越昙”二字,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正当她迟疑着是否要上前询问究竟时,那同道又开口了,十分慨然道:“要不是那两位,这座孤城恐怕没了吧。”

与之同行的一位道人撇了撇嘴,有些不太高兴说:“可也是因为她们,幽川才现世的。”

“话也不能这样说,偏信则暗啊,谁知道太乙道场中到底发生什么呢?她们既然愿意守住城中十万人,说明心是好的。”

素寒声神色恍惚,她迈开脚步,道:“不知二位师姐说得是谁?”

“素道友,你不知道吧?”铸天谷道人兴致勃勃地朝着素寒声开口,“当然是谢真人和越真人了。说起来,当初谢真人来到过铸天谷学习铸术呢,要不是她当时已经拜入太乙,我们谷主还想将她收为关门弟子呢!”

心神仿佛被一道凛冽的雷霆劈开,百种滋味在心中蔓延。她反复回味着道人的那番话,小心翼翼地说出“越昙”两个字。她如同无头苍蝇般到处乱闯,失去故人的踪迹,可在已经将此事藏在心中后,故人又冷不丁地出现在她的跟前。素寒声对谢寄愁和铸天谷的往事没有半点兴趣,她脑海中只余下一个念头:“越昙在这里!”

她要去找越昙!

从飞舟上下来的素寒声并不会被人阻碍,太乙的三位道人看到她也只是稍微露出一抹讶异之色,并未拦阻。素寒声抓着人询问谢寄愁、越昙的踪迹,她在城中逆着人流狂奔,一直到距离一家小酒铺子有十多丈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酒铺的主人招呼着家中人忙着将值钱物搬入飞舟,而谢寄愁、越昙两人仿佛不被四面的喧哗相扰,正惬意地坐在酒桌边对饮,言笑晏晏。素寒声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可以她的眼力能够看到越昙面颊上的笑。

她已经多少年没看到越昙的笑了?素寒声忽冷忽热,身躯一半在火焰、一般在冰窟中,她像是一抹游魂朝着快要空了的酒铺走去,可倏然间一道剑鸣声传来,她的脸上被剑气带出一道血口子。素寒声不闪不避,只顾着朝前走,但剑气并没有丝毫减少,反倒越来越凌厉。素寒声心想着,这是越昙的剑,可就在一抹剑芒飞来,要对她造成致命伤时,她瞳孔骤然一缩,选择提起法力抵抗。她听到一声满含讥讽的笑,垂眸看着被剑芒洞穿的、鲜血淋漓的肩头,露出一抹凄哀的神色。

“越越。”她的嘴唇翕动着,绝望地喊出这两个藏在心中已久的字。

越昙扭头看素寒声,她先前跟素寒声有过几次照面,但那是神智不甚清明,她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难以去分辨那些积蓄在心中的炽烈情感。而此刻,什么都不剩下了。素寒声说得其实没有错,她们的相识就是悲哀,对她、对素寒声都是。

“越越。”素寒声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回动手的不再是越昙了,谢寄愁眼神中寒光一闪,便见雷火堕下,将素寒声所在之地砸成一个凹坑。数息后,灰头土脸的素寒声从坑中站起,她抬眸看着神色漠然的越昙,心痛如刀割。她怕了,没再继续向前走,屈膝跪在越昙的跟前,道:“我错了。越越,很抱歉,请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越昙没理会素寒声,甚至都不拿正眼去瞧她。就此两两分道该多好?谁也不要再见谁,谁也不要再去提过去。

素寒声哽咽地诉说这些时间内心深处的煎熬,她说自己如何从药王谷中走出,说道上碰到的是如何的黑暗,说她在试药之后才切身体会到越昙的痛苦……

“你体会不到。”越昙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她冷冷地否认素寒声的话语,“你说你是为我从药王谷出来?在恶瘴中遭遇许多凶险?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为了逃避在药王谷的责任才出来?负担太重,你不想尽职尽责,而我,成了一个让你躲进无何有之乡的借口,不是吗?”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素寒声猛地抬起头,错愕道。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想?”越昙很平静地看着素寒声,“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的追求吗?”

素寒声的一切神情在越昙这句话中定格,她震恐地看着越昙,脑中隆隆一片。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道:“越越,我……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想留下来帮你。”

越昙看了素寒声一眼,微微一笑说:“你我之间,用不着再说原谅,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谢寄愁已经很是不耐了,如果没有越昙在此,素寒声早已经变成一捧死灰。越昙能够放下一切,可她心间的恨却不能轻易地抹消。在幽川脱落后,她回到过去的清正了吗?不,并没有。佛魔之道,她早已经偏向后者。

越昙忽地握住谢寄愁的手,眼波微动,笑意盈盈。“师姐,我还想喝岁无忧。”

谢寄愁注视着越昙的手,闷声道:“没了。”

越昙笑而不语,她的视线落在谢寄愁跟前的酒盏中。手一拂便将酒盏摄来,浅浅地抿了一口。

谢寄愁凝视着越昙片刻,眼神一滑,落在素寒声的身上。她忽然间笑道:“素道友是不是很久没跟药王谷联系了?”

素寒声身形一颤,眼中略有几分不安。她怕师尊催促着她回到谷中去,索性不去看从药王谷来的消息。她紧紧地抿着唇,不愿意去回答谢寄愁。

谢寄愁不在意素寒声,她又继续道:“既然如此,素道友恐怕也不知药王谷已经全军覆没了吧?不过素道友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对吗?毕竟这久违的自由就在跟前,连药王谷都不存在了,责任又在哪里呢?那就让我先恭喜素道友吧,到底是相识一场。”

素寒声听着谢寄愁满怀恶意的语调,心中寒彻。她的面容因不敢置信和极度的惊惶而有所扭曲,变得极为狰狞可怖,哪还有什么形象可言?她朝着谢寄愁怒斥:“不可能!你胡说!药王谷怎么可能覆灭?”

越昙转眸看谢寄愁,眉头微微一挑,似是在询问她真假。

谢寄愁一颔首,她在恶瘴中能行走自如,当然也有勾连鬼怪的办法。铸苍生她们遇到了“惊别鹤”,而她们遇到“铸苍生”,那药王谷里有什么呢?不管是“素无闲”还是“师明净”,都会在恶瘴中被映照出来。素无闲或许可以抵抗她自己的映照,但面对“师明净”,她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