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屋檐下雨线连成排,落在地面荡开一圈圈涟漪。谢寄愁和越昙清理了洞府,可又在道场中搭了间木屋,四面种植着山中移植来的奇花异草,越昙时常坐在木栏杆上,感知着山中吹来的风。
此刻微雨,她探出去的身躯收了回来,可手掌仍旧在雨中,感知着细密的清凉。脚步声传到耳中,她的视线从荡开的涟漪上挪开,凝视着谢寄愁道:“雨中的灵机很是充沛。”
谢寄愁抿了抿唇:“有人催动锁龙桩了。”抬起头仔细看,便能见八十一根锁龙桩化作光柱冲破雨帘,状若一条冲霄而起的飞龙,只是不得不自由。这意味着山中的锁龙阵被催发到了极致。有人不希望她们离开,可她们暂时也没有想离开。那是一种预防?还是道域各宗派另有所图?
“预感太坏。”越昙叹气道。
“那就不去想。”谢寄愁不假思索地应声。
“好。”越昙点头。
谢寄愁轻轻一笑,她抓过越昙的手,替她擦去掌上潮湿的雨水,说:“外头风凉,回屋去。”对修道士尤其是已入大乘期的宗师来说,哪还有寒暑在?只要她们愿意,所在之地可四时如春,也可终朝不见风雨来。
越昙眨眼,她垂眸望向两人交握的手,跟上谢寄愁的脚步,一边往前走,一边快活地笑着,询问昨日才酿的酒几时能好。
“等下一个春天到来。”谢寄愁如是说。
可她们没有等到下一次春天,在锁龙桩被催动的一个月后,七道长虹在太乙降落。从虹光中迈出来的犹如仙人般飘渺高华的身影,恰是云流声、问天垣一种。
待客之道可不是用来迎接恶客的,能维持一丝冷淡的笑,已经是谢寄愁给了她们极大的面子。双方相距数丈,可剑拔弩张的氛围已经尽数显露。谢寄愁将越昙拦在身后,故作不解地询问:“诸位是来送修炼宝材的吗?”
云流声对谢寄愁打了个稽首,道:“很抱歉。”
这三个字将云流声一行人的来意彻底彰显了出来。谢寄愁垂着眼睫,笑容变得极冷。“你们是来杀我的。”她说得缓慢,吐字犹为清晰。
云流声:“你从天涧中走出来,身负幽川,与之联同一体。此刻你还是你,可下一刻呢?谁知道如何。”她眉间露出一抹歉疚的神色,又道,“天之轨推演的结果告知我等,你会给道域带来无穷的灾劫,很抱歉,我们只能选择牺牲你。”
越昙的笑容也消失了,她凝视着云流声,皱眉道:“你有什么权力替人做决定?”
“没有。”云流声不假思索,她将袖子一荡,掌中顿时出现一柄法剑,她道,“所以我等靠的不是理,而是法!”
谢寄愁又问:“你们就等不得吗?为什么不能等到我彻底被幽川吞没的那天呢?”
“谢道友不是明知故问吗?”应如是叹了一口气,平心而论,她与谢寄愁并无深仇大恨,可要做选择的话,她会不假思索地站在太上法会那一边。“阴魔侵体,吞没本我,低阶的阴魔无智识,会被旁人发现。可层次越高,留下的破绽越少。以幽川之主的道行来看,‘她’与太乙谢寄愁已经很难区分了。我们只是假定你仍旧是谢寄愁,兴许此刻的你已经非你,而你自身却是陷入迷障中,并不知情。”
谢寄愁道:“所以拼个你死我活才是终结么?”
云流声温和道:“请道友见谅。”顿了顿,她又道,“越道友,你身怀圣人蛊,不会为阴魔所侵。你仍旧是你,可离开道场,我们不会管。”
越昙看着眼前的诸位决绝的大宗师,心中那股荒谬之意更甚。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坚定地摇头道:“我是不会离开的。”她尊重太上法会对道域做出的贡献,却不意味着她事事都要顺从太上法会。这些人认定大师姐有害于道域,就像当初认定她是天涧之劫的推手一样,不会更改。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谈的。越昙性情宽仁慈和,后来陷入疯魔,再到醒觉时,她并未被佛国的圣气所洗,而是怀有一种玉石俱焚、孤注一掷的决绝刚烈。红尘茫茫,迷津问道心,此是孤道,是十面埋伏、是天地不容,只能靠着自己闯出一条道路来。
“越道友选择留,那就留吧。她虽然不会被阴魔所侵,但是能主动地选择堕落,不是吗?”说话的人是花未名,她的声音冷硬,俨然不能轻易放下商红药之死。十八年里,商红药一步都没踏入太乙。而后随着真相显露陷入自愧之中。她到底做了什么,要用命来相偿?在死之前,她甚至为越昙取了天星之精来。
越昙抬眸,眸光和花未名冷如剑的视线相撞,商红药的面孔不期然浮现在她的眼前,一股怆然悲凉的情绪油然而生。齐物峰上旧事如潮水涌来,她的呼吸有刹那的紊乱。可她不会后悔那样做,商红药她们针对大师姐布下杀局。她们要杀大师姐,自己为什么不能去抵抗?
云流声又说:“还有什么想要问的么?”
谢寄愁眸中寒光一掠,周身气机顿时往上一拔,浩浩荡荡的气流围绕周身旋转不息,她道:“不想问,不必问。”她为什么要为道域赴死?她为什么不能去抵抗?在交手前,谢寄愁又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讥讽道,“没想到你们如此舍得,为了杀我宁愿违背命契,牺牲一个大宗师。”
别说是云流声,便连其余人的神色也冷了下来。她们得知何道人的义举,感动之余又有一股寒气陡然升起。
云流声道:“我等将全力解决幽川之祸,如此才对得起何道人的牺牲。”锁龙阵已经将此方道场定拿,幽川落在此地,便会被数个大阵镇压。或许跟在天涧时一样,会有丝丝的恶气流传,不过各宗派法坛建成,已然能够轻松应对。
七位大乘期道人站立在一起,带来的威势和负担极重。其中云流声、钟若存以及应如是都是大乘期二重境修为,已经修出法相天地。谢寄愁已经见过钟若存的雷神万象,却不知云流声、应如是的法相天地如何。她跟越昙对视一眼,第一时间现出黄泉海地狱相。佛国首座苦心孤诣,要平息纷争,可终究是被辜负了。沉沦在世间,解脱不易,一生中恐怕只有“苦”是真实。
太乙道场中声势浩荡,腾升的气机造成云象万变。锁龙阵将暴烈的气机锁在阵中,不使得一丝一毫向外倾泻,可异象却是阻隔不住,此刻道域之中,只要是有些功行的,都能看到气机千变万化。太乙宗道不孤峰中,边玉沉坐在法殿中调和太乙诸多法坛的气机,但在道场中气机变动的刹那,她便倏然睁开眼,神色骤然一变。她毫不犹豫地化作一道遁光从法殿中掠出,残余在半空中的凛冽气机几乎将天穹切成两半。
与此同时,天泽山下的付江愁也有所感知,她先前跟越兰泽碰了一面,留有与越兰泽交流的通讯法符。她心思才起,越兰泽便已经通过法符传讯来,道太乙道场中气机大乱,各宗大乘期道人已经在那处现身。付江愁犹疑片刻,便联系了当初与她一并离开太乙的同门,依照着越兰泽的吩咐去更变地气的走向。大乘期修士的斗法她帮不上忙,能做的便是破坏“断龙阵”,给谢寄愁、越昙一点冲开禁锢的机会。
药王谷中。
素寒声在整理谷中修士从各处采集来的草药,她一只手拿着笔在纸上涂涂画画,一只手摁着眉心,只觉得身心皆有一股倦意笼来。她知道越昙跟着谢寄愁到太乙道场中了,极想过去拜访她们,祈求越昙的原谅。可魔瘟之事看似完毕,但药王谷的职责未尽,她们还得就魔瘟继续研究,找到最好的一种方子。先前只是幽川残余的恶气,她们便已经手忙脚乱,要是整个幽川堕落,谷中的丹药能够应对吗?可难道以她的功行能够破解吗?她有再多的天赋也会被道行拘束的不是吗?她只不过是元婴期的道人,困在这一境界许多年,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救旁人吗?素寒声思绪混乱,恨不得扔下笔一走了之。如果大师姐还在就好了,她不必承担职责,她可以像一只蝴蝶一样自由。
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团,素寒声心神忽地很不安宁。在写错一味药后,她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放下笔长舒了一口气。她需要出去走走,要不然困在屋中,迟早会因压抑而发疯。
天色阴沉,黑云如铅。
素寒声注视着天穹良久,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兆。
她还没有想明白,通讯法符便疯狂地闪烁起来,素寒声退回到屋中,掐了个法诀,觑见的是祝灵余那张沧桑疲惫的脸。
“怎么了?”素寒声的语气算不得好,方倦之死了、商红药死了,越兰泽堕落了,只剩下她跟祝灵余两个罪人互相埋怨,却又不得不为了越昙走到一起。
“大宗师前往太乙道场,镇杀谢寄愁了!”祝灵余吐出一句冷冷的话。
素寒声的心顿时堕入冰窟中,冰寒一片。她对谢寄愁的死活不在意,可越昙她在谢寄愁身边,如果要有抉择,越昙必定会选择谢寄愁!这就意味着她也要跟大宗师们对上。不对,不是已经定了契约吗?大宗师违背法契,难道不惧怕天谴吗?素寒声心中如被马蹄踏过,凌乱不堪。她仓皇地看着祝灵余,问:“祝掌教和钟真人都去了?”
“是。”祝灵余耷拉着脑袋,语气很是疲倦。她们并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是太乙道场中异象传出,她心中惊惶,想要找寻母亲、阿娘一问,才发现她们根本就不在太清宗里!祝灵余问了长老才知道,她们去太乙道场了。也正因为问了长老,她失去离宗的自由,只能悄悄和素寒声联系,将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
“我、我……”素寒声心乱如麻,她看着祝灵余,语气绝望道,“我能做什么?”大乘期修士的斗法难道是她能参与的吗?师尊还在谷中,她若是在此刻离开,定然会被发觉。
“你怕了?”祝灵余冷声道。
“我没有!”素寒声高声反驳。
“我还以为你怕跟商红药、方倦之落到一样的下场。”祝灵余道。
“那你怎么不去?”素寒声恼羞成怒。看祝灵余脸色不太好,素寒声也知道跟她争执没有半点意义,她缓了缓神色,咬牙道,“我会过去的。”她其实不知道要怎么解决,可至少人要过去。
太乙道场中,如风樯阵马般声势浩荡的磅礴法力向外横扫,在惊天动地的爆响声中将高耸的山峰彻底击碎。苍莽的山林中,所有山峰岩壁都在一瞬间被夷平。谢寄愁与越昙并肩而立,她的法相横绝霄汉,逐渐地向前侵去。黄泉海中,阴阳错乱,其并不畏惧钟若存的诛魔雷霆。
只是在黄泉海逼向前方的时候,一道模糊的身影一步踏出,手掌往下一压,便飘出一道法箓将尸骸镇杀。这是应如是的神通,她的法相天地并不像钟若存那般浩荡无边,只有一道飘忽不定的身影,时而与她的面貌相合,时而露出别的神采来。此是儒门的“七十二圣法相”,应如是能够请来圣贤相助。
至于云流声,她身后日月星辰旋绕不定,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俱出。她最擅长的并非是推演天玑,而是走得奇门一路。是紫微宗中将奇门九诀修得最深的人。跟紫微宗寻常修士不同,她的道行极为高深,奇门九式变幻不定,根本没有可插入的缝隙。
以谢寄愁之力,要抗衡三名大乘二重境的大宗师,实在是为难。虽然佛骨舍利已经回到她的躯体,她不用惧怕鬼气会趁机反噬,可幽川仍需要渡世愿力镇压,这意味她的法相天地中,黄泉地狱变相只是魔之变,根本无法演绎成佛魔双相。
另一边,越昙要应对的是花未名、何首乌、问天垣以及祝长缨四人,兴许是对方杀念不够深,她要面对的压力还不算重。千秋圣化作一点流光随着心念而动,时而聚合时而化散,宛如星光垂落。她手中持着的是“鬼神泣”,大圣遗音曲汹涌澎湃激昂,越战越勇,根本就不知晓退路。此道孤绝,可仍旧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