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也对掌教出剑了,掌教并未生气。”

“怎么会变成这样?”

天泽山中,诸道人面色红红白白,小声地议论山中事。

那厢谢寄愁携着越昙一口气遁离千里,直到气力不支,才按下剑光,降落到一座陌生荒僻的山谷里。边玉沉那一剑不轻,削落大半个肩膀,深可见骨,流淌的血已经染红半边雪衣。谢寄愁仍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将越昙放下后,她才催动法力,使得被削落的血肉重新生出,只是这么一来,幽川动荡得厉害,她的面色更为惨白。

“大师姐、师尊……”越昙像是个没有魂魄的木偶,口中喃喃低语。她握着剑,眼前是一蓬炸开的血雾。她不知道要怎么走出去,只得提着剑胡乱舞动。

谢寄愁心中犹为不忍,怕越昙伤了自己,忙夺了她的剑,将她抱在怀中,柔声劝解道:“昙儿,没事了。你就当做了一场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她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揽着越昙检查她的情况。方才越昙忽地用出了剑,一举夺取整座天泽山的生机,对才迈入元婴的她来说,负担并不小,一有不慎便会损伤道基。

许是感知到谢寄愁的温度,越昙停止了挣扎,她十分乖顺地靠在谢寄愁怀中,阖着眼睛陷入昏沉中。谢寄愁抿了抿唇,一颗心始终遭受着酷刑的折磨。她希望越昙清醒,可又想,或许对越昙来说,不醒才是天地最大的恩赐。

忽然间,一道稀碎的声音传来。

谢寄愁顿时警觉起来,大声喝问道:“谁?!”

脚步踩在枯叶上,传出细碎声响。方倦之慢吞吞地从暗处走来,她惴惴不安地看着谢寄愁,很惭愧地喊了声:“大师姐。”顿了顿,又说,“小师妹她怎么样了?”她是跟边玉沉一道来天泽山的,在看到谢寄愁的刹那,她同样是错愕万分。那时候的她彻底遗忘了从太清宗听来的话,震惊后便是狂喜。小师妹沉冤昭雪,大师姐也回来了,她们太乙又能回到过去的轻快。可那黄泉地狱变相打破她的幻想,她的心在海水中起起伏伏,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在边玉沉都放弃追逐后,她悄悄地尾随着谢寄愁过来了。

谢寄愁盯着方倦之问:“你说什么?”她的眼睛中遍布血丝,看上去极为诡异。

方倦之仿佛未曾察觉谢寄愁压抑的语调,她一步步地靠近谢寄愁、越昙二人,跪在地上。她取出一瓶丹药放到谢寄愁的身侧,轻声道:“这是药王谷素寒声炼制的丹药,可给小师妹服用。”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千言万语梗在喉头,不知道要怎么样表达才好。她满怀愧疚地看了越昙一眼,又悄悄地去觑谢寄愁的脸色。

可这一眼看到的不再是霜雪般的寒峻,而是一种黏稠而又刻骨的恨。方倦之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整个人便倒飞出去,狠狠地被掼到地上,砸出一个人形的凹坑。方倦之胸中闷得厉害,她咳了一声,强撑着爬了起来,可腰还没有直起,一股更为强悍的力道压来,仿佛肩上背负着两座高峻的山。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清晰骨裂声在山谷中回荡。

方倦之疼得冷汗涔涔,她努力地睁开眼,想要去看谢寄愁的脸色。她心中发慌,以为自己有直面一切的勇气,可真正面对谢寄愁毫不掩饰的杀机时,她又忍不住惊慌失措,想要逃避。

“你后悔了吗?” 谢寄愁问。

方倦之低着头,吐出一个字:“悔。”执令君已经有惩罚,她不该任由自己被私情主导,一次次用酷刑伤害小师妹。师尊怨她、大师姐恨她,连素寒声、商红药一行人也对她破口大骂。

谢寄愁讥笑一声,后悔是全天下最没用的东西。

后悔能改变什么?她们祈求原谅无非是想让自己心中好过些,没了负担才能够更好追逐上境,不是吗?

方倦之没听见谢寄愁的声音。

她勉力地抬眼,瞧见的是一片寒芒。

方倦之悚然一惊,那是太乙攒骨钉!

第53章 各自零落。

狂风拔木, 如汹汹奔涌而来的浪潮,呼啸怒号。

寒光渐近,方倦之的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什么愧疚、后悔都消失了,她只有一个念头快逃!在强烈的求生意识主导下,她的身躯猛然间迸发出极为强悍的力量, 将肩上那股重压掀开。她一扭头, 化作疾电奔腾。

谢寄愁冷冷地望着方倦之,讥讽一笑。既然畏惧的话, 为什么要来呢?法力汹涌,地面山石凭空拔起,如一堵堵高墙横在方倦之跟前。方倦之的遁光在撞上骤然而现的山石时, 发出轰隆一声爆响, 随即一道身影从遁光中坠了下来, 砸在地面半日都不曾起来。

“大、大师姐。”方倦之虚弱地开口, 她的心中发凉, 眼中迸射出晶莹的泪光。逐渐走来的人熟悉而又陌生,方倦之既喜又悲,还夹杂着莫大的惊恐。她何其希望大师姐还活着, 可大师姐却为了越昙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或者是恶气害的?以越昙的性情不可能怂恿大师姐报仇, 不会愿意见大师姐与太乙决裂。“大师姐, 我是倦之啊。”她喃喃开口,泪眼朦胧。

“我当然知道你是方倦之。”谢寄愁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 她厌恶地看着方倦之,“如不是你, 太乙道人怎会动手?”

方倦之抬头,心中奔涌出一股力量, 她大声道:“可、可那时我们都以为是越昙害死了长老、害死了你,这让我们怎么原谅?怎么释怀?天涧之战,怎么会如此惨烈?!”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又渐渐小下去了,她不敢看谢寄愁如寒霜般冷凝的神色,低着头呢喃道,“是我的错,我不该任由私情主导。可……”她只是想替大师姐报仇啊。

谢寄愁冷笑一声:“昏昧无知。”她一拂袖,攒骨钉快速飞掠而来,杀气腾腾地朝着方倦之身上落去。只是尚未触及方倦之,一声凄惨的叫声便已经响起。

“你也会怕吗?你也知道攒骨钉的阴狠吗?那你当初为何不知昙儿的痛苦,要对她下那般狠手?”谢寄愁质问,她瞥了眼倒在地上的方倦之。她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发髻散乱,衣上俱是尘土和血迹,看去狼狈至极。

“大师姐,我错了。”方倦之涕泪俱下,她害怕至极,看着谢寄愁以及昏迷的越昙,害怕至极。她四肢并用,爬到谢寄愁的跟前,可手尚未触及谢寄愁的衣摆,便被踢开。

谢寄愁脸上笼着阴霾,她问:“你跟我道什么歉?”

绝情冷酷的话语如刀光削在心间,方倦之抬头望向越昙,往日种种,俱在眼前浮现。她们之间和谐欢畅的日子逐渐模糊,唯有禁法崖的十八年留下清晰的刻痕。她当初恨越昙,现在是恨自己。她是该道歉的,身后还有攒骨钉如影随形,泛着凛冽的寒光。

“小师妹,我错了。对不起。”方倦之双手陷在泥土中,她朝着越昙用力地磕头,几声脆响,额上便血肉模糊。

越昙的思绪浑噩,像是走在炼狱中,时而是天火加身,时而又是寒冰刺骨。前路茫茫,她看不到这场折磨的尽头在哪里。依约中,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似是有谁在喊她。她极为勉强地睁开眼,先是看到一片红影。眼前景致点到旋转,片刻后恢复如常。此刻的她已靠在谢寄愁的怀中,怔怔地看着拖曳着血迹而动的方倦之。

“小师妹。”方倦之的声音很轻。

越昙嗯了一声,她一想往事便头疼欲裂。她定定地看着方倦之,不知为何,心中无半点同情的情绪,可也没有任何的欢喜。少顷,她转身埋在谢寄愁的怀中,任由自己的脑海放空,不去看、不去想。

谢寄愁紧紧地揽着越昙,她的神色漠然。那悬在方倦之周身的攒骨钉终于尽数落了下去。她听着方倦之凄厉的惨叫声,将越昙的双耳捂住。当初在禁法崖上,她们不也是这样视而不见的,不是吗?将攒骨钉打入方倦之躯体,谢寄愁没再管她的死活,咽下涌到喉中的鲜血,她抱着越昙离开山谷。

她们的身上都有伤,而有本事医治的除了药王谷弟子,便是白藏城的师明净了。师明净先前与她有交集,那处恐怕会有伏兵。可她找不到佛国,除了再去一趟白藏城,又能够有什么选择呢?

等到太乙弟子找到失踪的方倦之时,山中早不见谢寄愁、越昙的身影了。太乙弟子心中悚然畏惧,忙不迭将方倦之抬回宗门,并请来药王谷的修士医治。虽将攒骨钉取出,可修为已从元婴跌到金丹期了,日后道途也黯淡无光。

“师尊。”方倦之醒来的时候,看到立在床边的边玉沉,哽咽着说了两个字后,便泪眼迷离。她没说受伤的场景,边玉沉也没有问,两个人其实都心知肚明。良久后,边玉沉才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好养伤吧。”对同门尚且如此残酷,何况是旁人?谢寄愁对太乙的恨,比她想得还要多上许多。也是,从幽川中出来的,怎么有可能不受恶气沾染?天泽山一事,该让各宗派道友知情吗?

从殿中走出去后,边玉沉看到不远处立着的付江愁。她依旧是一身白衣胜雪,举手投足间刻意模仿谢寄愁的姿态。边玉沉内心深处忽地浮现一抹厌恶,她看也没看付江愁,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与她擦肩而过。

一句“方师姐如何了”在风中零散,边玉沉走后,付江愁忽地笑出声来。天泽山中教她《龙虎玄经》的人,当真是谢寄愁和越昙啊!她们回来了,可又抛弃太乙而去。整个太乙似乎都很伤心,尤其是师尊。她甚至没有再责备自己不修剑法而沉浸的外道。

这样的无视也很好。付江愁心想着,她没进屋去看方倦之。自她加入宗门,方倦之就对她很不友善,仿佛她抢了谢寄愁的东西。可那一切,难道是她想要的吗?付江愁慢吞吞地下山,她的目标是藏经阁。谢寄愁已经教了她《龙虎玄经》的要领。在修行后那股束缚果然少去了,她的气脉间再无滞碍之气。她得寻找相应的道法神通与玄功相配合。不过话说回来,谢寄愁与她素昧平生,这样做又是为的什么呢?

边玉沉心情沉重,她始终犹豫着天泽山一事。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天泽山发生的一切很快便教人知道了。紫微宗执令君发飞书来询问,还没等到边玉沉回答,便以“太上法会”的名义聚合各宗道人在殿中议事。

就算是不愿意说,到了太上法殿中,边玉沉也不得不说了。

鬼谷花未名问道:“边道友没能拦下她吗?”她有些奇怪,因为根据钟若存的描述,鬼主同样是身负重伤的。钟若存有药王谷素无闲治疗伤势,那鬼主靠得是什么呢?

“若有这么容易,我等何用惧怕幽川呢。”边玉沉尽可能拿出一副平静的神态来。

紫微宗问天垣微微一笑,淡声道:“我还以为是边掌教见她与门中首徒类似,不忍动手呢。”

边玉沉眉头微微一皱,她想起谢寄愁那番扎心的话。思忖片刻,她问:“诸位是凭什么断定她便是鬼主?自她从天涧中出来,幽川恶气无一丝逸散道域。我等所忧惧的事情皆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