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愁抱着越昙入城,她先去莲胎化生池附近找了主司, 跟她说了白龙涧恶鲤,又嘱咐她提防紫微宗修道人。毕竟那恶鲤是越兰泽纵的,她猜测是越兰泽想用血食提升功行, 可做不到直接双手沾染凡尘人的血, 便采取迂回之法。恶鲤先行,而后她斩恶鲤修行。

主司内心惶恐至极, 她不知道背后藏着这么多事。那么在鹰声崖筑造法坛的道人是为了她们好吗?还是说要将整个声闻城献祭?主司嘴唇翕动着,她将翻滚的思绪压下,感恩戴德地朝着谢寄愁道歉, 又关怀地询问越昙的状态。“仙长她”

谢寄愁打断城司主司的话:“她只是倦了, 需要休息。”

主司眼皮子一颤, 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犹疑片刻,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串在红线上的菩提珠, 道:“此物是我从佛者手中得来的,或许可安神。”

谢寄愁一眼就看出那珠子上的佛力,恐怕出自某位大乘宗师之手。她没有收, 摇了摇头道:“你留着吧。有它在身, 万邪不侵。”主司只是肉体凡胎, 不修道法,菩提珠对她更有用, 整座声闻城都需要她来庇护。

“仙”余下的一个“长”字尚未出口,主司眼前已没了谢寄愁的踪影。主司轻叹一口气, 敛起茫然无措的神色,吩咐城司中的守卫加强巡守。先前失去的莲种已无法找回, 她们不能再经受这样的损失了。紫微宗不可信,那其它呢?我佛是否还会显灵?

院子中。

谢寄愁轻轻地将越昙放到榻上。伤势已经愈合,经过一段时日的休养,瘦削的面颊充盈许多,也多了几分生气和活泼。但一切都被越兰泽给毁了,平和的假象撕裂后,连梦境都变得不安稳。谢寄愁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越昙,指腹从越昙微微蹙起的眉心滑过,想要将万千愁绪抹去。她低语道:“是否在沉眠中,痛苦会少一些?”

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消去越昙的心障?杀了素寒声、越兰泽一行人有用吗?杀戮后带来的是更深的负担还是解脱?有那么一瞬,谢寄愁想要越昙回到幽川沉眠,这样至少不用面对残酷的过去,不会被心魔所困扰。

心病难医,可佛国之门在哪里?声闻城已近佛国,但佛国不愿显化,恐怕也难以见到妙法音。

真是可笑啊,她从解慈悲那处得来渡世愿力,愿意用此身承接幽川,将恶气镇压。可她要救下的道域如何呢?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师妹如此境况,她宁愿见幽川汹涌整个道域。

恶念滋生,一发不可收拾。鬼气在四肢百骸间游走,冷冰冰的,掺杂着天地间最为阴毒的寒气。谢寄愁哪会不知道幽川再度爆发?在她斗法后,幽川总会兴起波澜。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的思绪被幽川侵蚀,再也不想去镇压幽川了?

“师姐,师姐”梦中的越昙不大安稳,她的呢喃声唤回谢寄愁的思绪。

谢寄愁将周身那股僵冷的气息驱逐,她握住越昙的手,低声道:“昙儿,我在。”越昙没接话,她也没有醒来,她只是紧紧地抓住谢寄愁的手,像是拽住一根救命稻草。良久后,越昙才从迷离惝恍的梦境中挣扎出来,她松开谢寄愁,猛然间坐起身,将脑袋埋在膝盖间,无声落泪。

“昙儿?”谢寄愁的语调尽可能地轻柔,她不要流露出一抹的不甘,也不能露出半点恨意。

越昙死咬着下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昙儿,抬起头看我。”谢寄愁又说,她强行扶起哭得不能自已的越昙,对上那双如水洗过的眼睛,“你能听见我的话吗?天涧之战不是你的错。”

越昙摇了摇头,她的识海像是被针刺,传出一阵又一阵的疼。

谢寄愁又问:“你还记得幽川的场景吗?”她一直避免提起天涧、幽川,避免越昙陷入回忆中。可她的逃避没有带来任何作用,痛苦如影随形,根本难以驱逐。或许她该换一个办法,挖掘真相固然痛苦,可总比虚无假象带来的自厌自毁要好。

她不指望越昙说清楚那日发生的场景,她很平静地说道:“左长老被邪魔所侵,在布置真一镇魔诀时,骤然逆转法力,将众人汇合的力量打探。在结阵的人受到反噬,一个个都身受重伤。幽川中的恶气化生邪魔,抓紧这一时间侵袭,最终导致我等镇压幽川之行,功亏一篑。”

“她们被邪魔侵蚀后,本我已经消散了。就算面容依旧,可早也不是我们认识的道友。怀着最后的清明,众道友要我们这些清醒的人杀死她们。昙儿,这不是杀孽。她们也不想躯体为邪魔占据,我们是替她们解脱。”

越昙的耳中嗡嗡作响,她听着谢寄愁的话,抱住脑袋用力地摇晃。她的面色煞白,说:“不、不是这样的。”

谢寄愁心怀感伤,她轻声道:“那是怎么样的?”

越昙说:“以长老的功行怎么会被邪魔所侵?是我,是我害了左长老,左长老只是为我顶罪。被邪魔侵袭的不是她们,而是我。是我跟邪魔联手,是我杀死了她们。”

谢寄愁抿唇,她不知道过去十八年那些人给越昙灌输了什么,为什么她宁可相信那些人的谎言,也不再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真相了?她为什么要自罪?她为什么要自责?她的师妹当初那样快活天真,可现在一切都被道域的愚人给毁了。

谢寄愁垂着眼,轻轻说:“紫微宗计天时是我杀的,太清宗闻湘也是我杀的,难道师妹的意思是,我是邪魔吗?”

“不,不是。”越昙猛地往后一缩,她满怀惶恐地看着谢寄愁,语无伦次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怪罪师姐。是我害死师姐,如果不是我,师姐就不会使用禁术,师姐就不会坠入幽川”她的眼神黯淡无光,神思像是沉浸在幽暗之渊,与人世有着一道难以逾越的界限。

谢寄愁间越昙收到的刺激更大,一时间很后悔说出那番话。她将拼命躲避、浑身颤抖的越昙拉到怀中,抚摸着她的后背道:“昙儿,不要想了。你只要记得,那些不是你的过错。整个道域都该感激你,道域能存,是你的恩典。”

见越昙不再说话,谢寄愁才稍稍往后一仰,她抬起越昙的下巴,幽沉的视线落在那张泪水纵横的脸上,她轻叹一口气,俯身亲了亲越昙懵懂迷茫的眼,低声说,“昙儿,算我求你,不要再怪自己了,好吗?”

越昙才止住的眼泪,又像断线的珍珠,扑簌簌落了下来。

谢寄愁尝到了苦和涩。

在太乙的时间明明远超过十八年,可又短暂得像是昙花一现。

那时候肆意飞扬的她们,怎能、怎会想到未来呢?如果终有一死,那也该是倒在逐道、护世的路上,可为什么命运要与她们开这样的玩笑?恩,还不了;恨,斩不断。

声闻城中。

问天垣与余掌教已经到了城内,此间往来的都是凡民,她们也收起神通,只如凡人般在道上行走。

“鬼主最擅长隐匿气机,她入了声闻城,线索便断了。”余掌教拧眉道。

问天垣:“嗯?”她有些晃神,在踏入城中的刹那,便听见震动的钟鼓声,其中蕴藏着丝丝缕缕的佛气,仿佛无形的气罩,庇护着这座凡人之城。“这座城中的人很团结,她们崇佛,愿力也很强。”

“道友的意思是,如果鬼主动手,会有佛之相显化?”余掌教道。

问天垣点头,片刻后又说:“ 可我们不能干等着。她不惊动暮鼓晨钟,恐怕也是化如凡人,兴许可以找城中守卫问一问,近日是否有外来者。”她的话音方落,迎面便走来一队巡守的城司卫兵。问天垣依着凡俗礼一叉手:“贫道紫微宗问天垣,敢问”

话还没说完,城司卫兵们脸色骤然变了,纷纷往后退了几步,腰间的刀铿然出鞘,在日光下露出一截雪白的光。

修道人自然不惧凡人的兵器,问天垣脸色如常,她身边的余掌教则露出几分不快,呵斥道:“诸位这是何意?我二人可有无礼之处?”

城司卫兵有人心中怨愤,瞪大眼睛看问天垣二人,呵斥道:“你们紫微宗豢养妖,食我池中莲种,害我声闻城小儿性命!你们是恶贼!”

问天垣与余掌教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她将拂尘一拜,起手捏起法诀,借用《周天算经》推演声闻城中事,片刻后,她神色变得微妙起来。虽然出现的人物都模糊不清,但至少能证实这人说的话没错。问天垣结合先前门中弟子说的话,仔细一想,就知道“恶贼”十九□□是越兰泽了。她叹气道:“恐怕是个误会,不知主司何在?”

城司守卫却防备着问天垣二人,警觉道:“你们不会想白日杀人吧?”

余掌教拧眉,冷声道:“这是哪里话?”

那卫兵看着余掌教横眉冷目的神色,也开始害怕,藏到队长的身后。队长左右张望,抿了抿唇,客气说:“二位跟我来。”这样的修道人往常不会出现在声闻城,而她们出现了,要是打算做什么,以她们的能力其实也阻拦不得。主司是她们中武艺最好的,也只能让主司来处置。

第43章 别怕。

莲胎化生池近侧, 主司得知问天垣、余掌教二人前来拜访的消息,面色很是凝重。她虽未听过两人的名号,可从“长老”“掌教”等词眼中, 也知道她们的本领恐怕不是声闻城众人能应对的。或许可去请仙长?不过这念头才起,主司便打消了。虽然仙长不曾明言,可主司还是知道她们的状况不太妙。

问天垣本想询问谢寄愁、越昙的踪迹, 可莲胎化生池之事传入耳中, 她不得不先解决那一祸端。她并不想推诿责任,毕竟越兰泽做此事是仍旧是紫微宗修士。她跟主司道歉, 并保证紫微宗会做补偿。怕对方心中疑惑不解,她又特意解释筑造法坛之事。末了,才状若无意道:“莲胎化生池有妖物涉入, 非凡人能解, 难道是佛国尊者在此处吗?”

主司没在问天垣二人的身上看出恶意, 但紫微宗留给她的印象不妙, 她看问天垣免不了带上偏见。她绝口不提谢寄愁、越昙之事, 而是一颔首,顺着问天垣的话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