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名道:“法坛是依照各宗派为中心向外辐射的,而各宗派依照灵脉而立,这便导致法坛皆依灵脉而行,聚散不定,强的地方更强,弱的地方更弱。”她一拂袖,面前顿时出现一幅布满星点的山河图,道域大宗立基之地光芒璀璨如煌煌大日,而那偏远无仙人踪迹的边角,却是黯淡无光,对比犹为明显。话说了一半,花未名停顿住,等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她才继续道,“在提出建议前,我有一个问题需要答案。”

云流声:“道友请说。”

花未名盯着云流声,双目灼灼道:“是只保修者,还是庇护道域生灵?”

道域修道人已不计其数,若算上全部生灵,那更是恒河沙数,无可计量。紫微宗如今推行的法坛建制,以灵脉为基,保的是修道人,而后才慢慢向着凡民聚居、无甚灵气之处延伸。沉默刹那,云流声道:“自是众生。”

花未名说了声“好”,她伸手一抹,山河图上光芒顿时消散,片刻后,星点又重新浮现,光芒不再依照灵脉而聚,而是根据生民聚居的城池而变。“面对妖魔鬼怪,凡民根本不堪一击。如果需要护佑她们,那就得改重内轻外为重外轻内了。我各宗过去只管束修道人聚居的仙城,可如今需要将整个道域城池都接手,让道域变成一张在各宗派掌控下的巨网。”

众人安静地听着花未名的描述,等到她话音落下后,云流声才抬眸扫过各宗主事,问道:“诸位道友以为呢?”

众人齐声说:“可。”护道众生是她们修者的责任,只是在实践起来,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倾向修道人,譬如这回法坛筑造,她们想到要抵御幽川,却不曾考虑到边边角角。

“佛国那边”花未名又说。

云流声道:“佛国踪迹不定,想来妙法音道友会坐镇佛土。至于零星的向佛之城,我紫微宗愿意接手。”各宗派的地界不甚明晰,许多平凡的小城无人问津,还需要重新划定,是一项大工程。时间急迫,她们拖延不得了。

半个月后,新的山河图送到各大宗派的掌教手中。天泽山中的道人大多撤回,唯有太乙留了两名元婴仍旧在山中镇守。各大宗派依照着花未名的建议行事,门中弟子除了本有职事在身的,只要筑基了,就被派遣下山去筑造法坛。一张网慢慢地落下,将原先松散的道域整个连在一块儿。

声闻谷里。

最后一缕焰光消失无踪。

谢寄愁伸手一摄,将一支近两尺长的笛子收到手中。笛身玉白色,通透无瑕,上头落着“鬼神泣”三个篆字。笛子在掌中旋了一圈,谢寄愁迈步走向仍旧在入定中的越昙,耐心地等待着她从玄妙的境界中走出。许是谢寄愁的眸光灼热,沉浸在天籁中的越昙隐约有感,她眼睫动了动,一炷香后,终于睁开了眼。

“师姐?”越昙眨了眨眼,眸光逐渐变得清明。望了眼天光云影,她又道,“多久了?”

“一个多月。”谢寄愁道,她将笛子递给越昙,笑道,“试试如何?”

越昙“哦”了一声,可没有吹响笛子。她的指尖在篆字上摩挲良久,眉头微微蹙起。

谢寄愁察觉到她神色的变化,低声问:“不喜欢这个名字吗?”她抬起手拂去越昙肩上的落叶,可手没有再收回来,而是缠着一缕雪白的发丝,负面的情绪再度攀升起。

“不是。”越昙扬眉,她笑道,“我不想要神鬼皆泣,只想让师姐开心。”

谢寄愁的心思在越昙的笑语中软化,她抚了抚越昙的面颊,凑近她问:“那你要怎样做呢?”

越昙拿起笛子。

谢寄愁收手,不去妨碍越昙,她微微往后一倾,道:“昙儿将《大圣遗音曲》参悟得如何了?是想让我验收成果吗?”

越昙摇头说:“不是。”她没再说话。

清越悠扬的笛声响起,没有灵炁也没有法威。它不是《红尘》,却也是红尘第一声。那是镂刻在她神魂深处、无法忘怀的曲调,是她在午后小憩将醒未醒时听见的天籁之音。

红尘千万丈,各有各的况味。所经所历俱是红尘,可值得挂怀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午后,有人替她拂去石上的落花,等着她从迷蝶之梦中醒来。

山中日暮竹檐下,泠然香风扫落花。

这是她想要的红尘,是再也回不去的红尘。

谢寄愁沉浸在曲调中,她能够从中听出越昙的情怀。在曲调婉转入低泣时,她的神色倏然一变,惊慌失措地看着眼中含泪的越昙,低声道:“昙儿?”她怕佛骨舍利的压制不起作用,怕这段时间的平和消失,怕越昙又陷入情绪的困境中。

可越昙没有丧失精气,她只是拂了拂眼睛,慨然叹道:“大师姐,你还在,真好啊。”她不由地想起一段灰暗的日子,睁眼的时候只有刺骨的寒风、冰冷的霜雪。“我以为我什么都没有了。”含糊的低喃声散在风中。

谢寄愁既因越昙没有堕入漩涡中而喜,又因她的呢喃而心酸。

以前的越昙会说:“明月清风你与我。”

山川草木、日月星辰皆可入怀,可现在呢?山河依旧在,那要不费一钱买山河的人,又去哪里了?

第38章 我还以为师姐什么都会。

菩提木已经取来炼成法器, 越昙、谢寄愁自然没有在山谷中逗留的道理。虽然说修道人幕天席地是常事,但声闻城就在侧,又何必为难自己?夜幕降临之前, 越昙二人便抵达城中,租下一间二进的小院。这是一座凡人的城池,入乡随俗, 越昙、谢寄愁二人也笼上一身的烟火气, 买了瓜果蔬菜鱼肉,在厨房中忙碌。

只是忙活半日, 面前摆放着半盘半生不熟的豆角、一盘焦黑看不出形状的鱼肉。越昙与谢寄愁面面相觑,良久后,才擦了擦面上的烟灰, 茫然道:“师姐不是会酿酒吗?怎么不会做饭?我还以为师姐什么都会。”

谢寄愁横了越昙一眼, 烟灰越擦越脏。她掐了个咒诀, 抹去两人身上的油烟气, 道:“我辈早已经辟谷, 就算哪天动了口腹之欲,也可以直接去买灵膳,哪里用得着做这些?”至于在辟谷前, 都是上得太乙宗庖厨, 也不需要亲自动手。看了眼黑糊糊的食物, 谢寄愁果断选择放弃。她拉上越昙的手,道:“昙儿, 我们去尝尝外头的食物吧,总不能到了一地, 只看风光,不体人情吧?”

越昙眼中藏着笑, 她一本正经道:“师姐说得对。”她朝着“盘中餐”一拜,喃喃说,“委屈诸君,是我二人的不是。”

谢寄愁看着重新变得俏皮狡黠的越昙,心中的死结松开些。要是找不到佛国,那一直留在声闻城中也不错。只是可能吗?那些人能不来打扰她们的清静吗?心绪刹那而变,谢寄愁将情绪都藏住,她握住越昙的手,牵着她朝外走。

声闻城中灯火通明,粲然如白昼。林立的酒楼幡旗在风中招摇,以越昙她们的目力,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一览无余。“我之前看前人游记写到‘无邪家’,说是声闻城中第一流,她们还能够做出灵膳。”没等谢寄愁回答,越昙又抱怨道,“可瞧着太挤了。”

谢寄愁意会,立马说:“有时候名气大了也不见得好,也许还不如偏僻小巷子里的馆子。”她过去是太乙宗众门徒中的首席,自然也下山历练许多回。不过去的大多是修道人聚集的仙城,甚少领受凡城中的况味。她不在意馆子味道如何,只要能跟师妹在一起,那就是好。

越昙和谢寄愁达成“不排队”的共识,踏着月光拐入一条巷子。比起外间的璀璨,巷子里人家虽悬着灯,可毕竟显得幽暗。不过这么一来,倒是让如水的月色变得通透。

小馆子中人不多,客人们稀稀落落地坐着,说些道域的趣闻轶事。凡尘中人无甚仙缘,可她们偏偏喜欢谈论仙缘,你一言我一语的,将流传中彻底变了面貌的故事说得惟妙惟肖。但就越昙二人听着,除了人名依旧以外,情节跟事实已无半点相似。

“流言可畏。”越昙感慨道。

谢寄愁忽然间想起解慈悲曾给她说过的故事,不只是凡民,就算是修道士,只要不曾修到超脱,本性中总有一个“痴愚”在。当旁人的“痴愚”被圣人蛊放大后,圣人还是邪魔,就成了一种选择、一种历练。从这点看,天道许是公平的。给了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资后,又会降下重重的磨砺。能走到巅峰的人必定比半山腰的走过更远的路,而这意味着经历的困苦险境也只多不少。

越昙喊了一声:“师姐?”

谢寄愁回神,她点点头,倒了一杯酒轻轻抿了两口。

“莲胎化生池出事了,现在那处戒严,我们也不被允许前去祭拜先祖了。”不远处,声闻城中的人忽地将寻仙的话题撇开,落到了城中事上。

“嗯?什么事?”接话的那人脸上讶异显而易见。

“据我在城司中当守卫的表姐说,是莲种被人偷走了。”最先开口的人一脸慎重。

砰一声响,听话的人立马站起身,动作之急、动作之大,险些掀翻桌子。可再大的动静都盖不住她陡然变化的语调:“什么?”

莲胎化生池是声闻城的起源之地,所有人都从此处诞生,又在此地死亡。每死去一人,将骨灰撒入池中,次日便会出现一朵莲花,这莲花需孕育一年方能尽数盛开,而盛开的刹那,会有莲种落入水中,经过七七四十九天化生为人。而这期间如果莲种被取走,那便意味着夭亡,莲种是声闻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