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围绕在其中的是一盏命灯,跟周边的烛火比起,它微弱得像是一粒豆, 摇摇晃晃, 随时都要熄灭。
方倦之、商红药、素寒声的脸色都很冷峻, 在招魂阵上阵纹亮起的时候, 她们便不敢眨眼, 眸光一瞬不移地落在命灯上。她们所有人都认为坠入幽川会尸骨无存,根本没有考虑越昙会有肉.身存在的可能。先将越昙散逸的神魂笼入命灯中,等一点意识复苏, 便可再修仙道, 至于躯壳自能从它处着手。
“阿昙她当真在吗?”商红药清了清嗓子, 朝着素寒声说了句话,自开始布置法阵的时候, 她便开始询问了,不下百次。
“她在, 她必须在,我不可能看错的, 我不能让她落入恶人之手!”素寒声抿唇道。在阵法催动后,阵气都被命灯吸收了,一道道纹路如脉络通向中心,拱卫着那一点火芒。每个人都希望命灯能够再亮些。她们心中的愧疚实在太多了,如果越昙不回来,她们要如何补偿?如何赎罪?如何化解心魔?过去一幕幕并非不愿想便会消失的,它每每涌到眼前,无法抹消。哭的是越昙、痛的是越昙,可她们却因此饱受折磨,寝食难安,道行无法增进了。
白藏城中,谢寄愁也在这个良辰吉日启动招魂之阵。
幽冷的月光照落在她煞白的脸上,她周身鬼气森森。越昙盘膝坐在阵中,赤红色的阵纹蔓延着攀爬上了她的身体,仿佛纵横交错的血管,凶蛮而冷戾。
风吹过树梢,沙沙轻响。
谢寄愁全神贯注,催动招魂阵。忽然间,她察觉到一抹异样,神色骤然一变!越昙的身上出现了一道互相拉扯的力量,说明在天底下,还有另外一个祭坛在招魂!是谁?谢寄愁内心深处的戾气再度浮现,她将法力朝着招魂阵上灌输,与那股陌生的力量相较量。
“怎么会?”鬼谷修士仿若遭到重压,身上出现裂痕,口中顿时喷出一股鲜血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方倦之一急,忙不迭询问。
“有人在夺魂,她的力量更为深邃强悍,我、我们”话还没说完,那鬼谷修士七窍俱是喷血,竟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商红药倏然起身,到了鬼谷弟子那处接替她的位置,一扭头朝着方倦之、素寒声道,“二位替我护道!”庭院中狂风大作,卷起众人的衣衫,也吹得烛火左右摆荡。招魂阵法上的阵纹出现了断裂,几个呼吸间,阵势便已经衰败。商红药心中大骇,毫不吝惜自己的法力,如奔浪般涌向招魂阵,弥补裂痕。
招魂之术应当可行,她们怎么可能坐视招魂失败?!
爆裂声倏然间响起,自阵中,也自天穹传来。天幕露出一道缺隙,雷霆轰然间落下。一只被诡异气机的缠绕的手,猛然间自虚空中探出来,压在了招魂阵上。脆响如琉璃破碎,断断续续的裂纹在那轻轻一压中彻底破碎,商红药、方倦之一行人被掀飞出去。素寒声眼疾手快,一把将越昙的命灯摄入掌中。
雷霆奔涌,宛如银网照落,叱咤的雷霆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柄长刀,刀上雷霆迸溅,俨然是将雷霆的力量压到极致。这柄雷霆之刀落入那只手掌中,向前猛然间劈去。在这危急关头,太乙的护山大阵骤然发动,迎向了那柄长刀,轰然大响中,半空中散开一团破碎的紫光,照亮了素寒声、方倦之一行人青白色的脸。
“法相……是二重境的大宗师。”商红药喃喃道,眼中藏着几分绝望。以她们的修为去对阵大宗师,无疑是以卵击石。她握着刀目视前方,此刻看见的不仅仅是笼罩在诡异气机中的一只手了,那人已经从虚空中踏了出来,红衣如血,身后黄泉海浩浩荡荡,鬼怪沉浮,尽数演绎地狱变相。与先前在天涧看到的相差无几!这人是、是鬼主!
“是她?就是她劫走了越越!”素寒声口中鲜血喷涌,她跟商红药一行人没在一个方向。由于手中抱着命灯,那人已经锁定了她。
“护山大阵被惊动,宗中长老顷刻就到。素道友,支撑住,千万别将小师妹的命灯给出去!”方倦之急声叫道,她撕心裂肺的叫喊很快便被风声、雷霆声撕扯得粉碎。
谢寄愁直勾勾地看着素寒声,一双猩红的眼中,杀机毫不掩饰。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处在太乙的护山大阵中。可她过去是太乙定下的掌教,对这阵法最是熟悉。只是来这里的不是她的正身,而是一缕气机显化的法相,支撑不了多久,她必须在太乙诸修抵达前将命灯带走!谢寄愁眼神寒峻,雷霆伴随着她的脚步朝着素寒声逼近。
素寒声本就不曾伤愈,哪能是谢寄愁的对手?只能抱着越昙的命灯绝望地后退。那厢方倦之、商红药一行人运转法力,骤然朝着谢寄愁出手。谢寄愁知道她们拖延的打算,理也不理,硬是承受着那些攻势,将素寒声怀中的命灯抢回来。阵机在她刻意的引导下停滞一瞬,可就在她将命灯取到手的时候,茫茫如海的剑气横绝天穹,边玉沉从灼目的剑芒中缓步踏出。
谢寄愁气机陡然一滞。边玉沉是她的授业恩师,对她恩重如山,可她无法接受边玉沉如此对待师妹!明明边玉沉说过,她和师妹都是太乙的未来,可为什么在师妹出事的时候,迫不及待将她甩开?但凡她有一丝回护之意,师妹都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边玉沉过去对她们耳提面命,要事事以太乙为重,她以为有的东西不必多言,也不曾面对过那样的境况。直到此刻才知道,人情不值一提,边玉沉在乎的只有太乙的名利!
“将命灯留下来。”边玉沉直勾勾地看着谢寄愁怀中的那一盏命灯,眼神中沉着怒意。
谢寄愁短促地笑了一声,她不可能再放手了。她抬头仰望着满是剑芒的天穹,身后的法相黄泉海顿时沸腾起来。风声大作,宛如从亘古、蛮荒的战场中传来。运转的玄功提到巅峰,归藏八字诀与鬼功录交融,法相摇动,顿时使出森罗诡异的鬼道神通颠倒乾坤!轮回变!一刹那天翻地覆、死生更易,无数鬼骸从黄泉海涌出来,而被这气机笼罩的天地中生灵则是生机退却、死气蔓延。
边玉沉的剑招可直至谢寄愁,但在击中谢寄愁夺取命灯的时候,那些修为不济的恐怕会在死生更易中丧命。边玉沉脸色阴沉,那如陨星坠落的剑气终究是掠向四面八方,将轮回变的丝丝缕缕气机,尽数杀灭。
谢寄愁咳出一口血,她放肆地仰头大笑,在边玉沉便牵制住的刹那,从此方扭曲的天地中骤然退出。白藏城中,阵纹骤然间亮了起来,可又缓缓变得黯淡。坐在越昙跟前的谢寄愁已然变成一个血人,七窍中俱是奔涌的血。她顾不得调养自己的伤势,将命灯中存留的残魂一催,注入越昙的体内。素寒声等人聚敛神魂也是有益处的,她们占据地利之变,得到的残魂最多,节省不少时间。
丝丝缕缕的金光从灯中逸散,化作一道涓涓的溪流奔向越昙的眉心。
在无穷尽的黑暗世界中,越昙蜷缩在角落里,喃喃低语,满怀绝望。一道道金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她下意识地想要迎着光亮而去,可一道奇异的声音从圣人蛊上传出,她内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抗拒,她要将自己藏在黑暗里,她不要再清醒。可在朦胧中,她隐约听见一声“昙儿”,是谁?是师姐在喊她吗?不对,师姐死了,师姐被她害死了,她是天涧的叛徒,她凭什么苟活?越昙摇着头低喃,但呼声一句接一句,万一真的是师姐来接她了呢?她就看一眼,她看一眼就走,她不会再对不起谁了。
微弱的念头像是种子生根发芽,围绕着越昙旋转的光芒终于找到恰当的时机没入她的身躯内。她的眼皮子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一道朦胧模糊的面容映照在她的眼中,她看不清,但自内心深处的感到亲近。干涩的喉咙动了动,她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她没用,她总是泪先流。本来就什么都看不清,现在更是黯淡模糊。
“昙儿?”谢寄愁抓紧越昙的手臂,她的脑袋一阵又一阵地晕眩,眼前发黑。可她想看看越昙,想看看阔别多年的师妹,又恢复无忧无虑的自在。
越昙没说话,在眨了眨眼后,她的视线清晰起来了。可她看到的是无穷无尽的鲜血,她的耳中顿时嗡鸣作响,像是回到天涧之战那一天。她无比地痛恨血光,却又不得不去制造血光。为什么要让她活着?为什么她们要搏命为她创造生还的机会?她的身上背负着冤孽,为什么还要苟活?
“师、师姐。”越昙分不清过去与现实,她挤出干涩的两个字,想抬起手,却又不知道到底还能触摸到什么。圣人蛊在翻动着,脑海疼痛欲裂,可她偏偏从那种痛苦中找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自在。就让她的识海像山崖崩塌一样,彻底地塌下去吧,什么都不剩下,痛苦和悔恨也不再有了,越昙浑浑噩噩地想。
可怀中陡然多起的重量让越昙的思绪从那种对崩裂的期待中挣脱出来。
她低头看着晕倒在她怀中的谢寄愁,那双木然的眼中终于泛起一道微涟。
第29章 师尊为何不保护好她?
越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色惨白的谢寄愁, 浑噩的思绪如转动的绞盘,过去的、现在的,一切念头旋生旋灭, 又奔涌不熄。她迷离的神思陷在泥潭里,等找到一点清明时,指尖已经搭在谢寄愁的脸上, 触摸到温热的血、冰凉的泪。
“师、师姐。”越昙的声音晦涩, 她空茫的眼神中渐渐地聚起神光,可迷茫的思绪、僵硬的身躯依然没能够给出反馈, 只有指尖来回抚摸着谢寄愁脸上诡异的纹路。她将谢寄愁揽在怀里,不知道也不去想自己要怎么办。
构建招魂阵消耗了谢寄愁的力量,在遇到边玉沉后, 那堪称玉石俱焚的一击也带来不妙的后果。纵然想要仔细描摹越昙的面庞, 等待着她醒来, 可最后还是撑不住, 只余下一缕神思感知着外间的一切。可那缕神思像是牢笼中的困兽, 怎么也走不出来。睁眼尚不可能,更别说将师妹揽在怀中好言安慰。
风露中宵,月色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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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明净虽未曾参与招魂阵之事, 也可时时刻刻关注着院中的动态。她察觉到院子里那股磅礴奔涌的气息消散得一干二净, 猜想此事已经结束。那自称无忧的道友没有再来找她, 是成功了亦或是自己失陷无暇分身了?踌躇片刻后,师明净决定过去一探究竟。
“师尊, 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越昙道友在她的手中安全吗?”素渥跟在师明净的身后,忧心忡忡道。她已经知道重伤昏睡之人便是拯救了整个道域的越昙, 可对于谢寄愁她始终难以放下心。一个对药王谷满怀恶意的人,一个一言不合便能不顾道域生灵摧毁药王峰的人, 跟舍身镇压天涧的越昙相比,是另一种极端。
师明净看也没看素渥,只淡淡地说道:“至少她为越昙道友的生死奔波。”
赤诚的爱
素渥顿时无言。
迈入院中的时候,师明净很是谨慎,生怕遭到对方力量的反击。可一切都太平静了,唯有吹过树梢的风,留下一连串沙沙的声音,给冷寂的院落留下些许动感。师明净凝眸往前看,阵力彻底消退了,越昙仍旧像呆愣的木偶坐在原地,将谢寄愁揽在怀中。风中的血腥气很是浓郁,它非来自越昙,便是谢寄愁。
“越道友。”师明净喊了一声,没人回答。
素渥也在看越昙,她过去从素寒声的口中听到些许关于越昙的旧事,但从未见过她。如今在苏醒的她的脸上,看不到昂扬的生气,也听不见轻快的笑容。她像是浸在愁苦中的人,眉头舒展间,只余下一种莫大的悲哀。素渥眨了眨眼,心中生出几分怜意和不忍。她没再看越昙,将视线转挪到谢寄愁的身上。贼人昏迷,正是除害的最好时机。
“师尊。”素渥心念微动,朝着师明净喊了声。在师明净沉着脸看向她时,她又小声道,“此人毁我药王峰,怎么都要给出一个交待才是。”
“住口!”师明净呵斥一声,她哪里会不知道素渥的念头。想杀人?哪有那么容易?她一拂袖将素渥从院子中推了出去,自己则是往前迈了两步,直勾勾地看着越昙,“越道友,无忧道友伤重,你将她交给我。”
“无忧?”僵坐的越昙给出一点反应,她的思绪狂乱,随着师明净的接近,周身气息也如狂澜奔涌,冲击着愈合不久的窍穴和气脉。
师明净看着越昙唇角溢出鲜血,顿时眉头一皱。看着越昙越收越紧的手,她顿时明了,想要从越昙手中接过病患只能是天方夜谭。她暗叹一口气,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一个装着丹药的玉瓶抛向越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