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揣刀看向她。

和在织场的时候一样,宋七娘将自己一头乌发用篦子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的黑色短衣换成了松江青布做的短衫裈裤,外头套了件褙子,脸上的刻薄也少了许多。

开业那天东家给她们每人都发了赏钱,宋七娘和张小婵拿的是一档的三两银子,因为她舌头好用帮忙改进了琥珀乳猪做法,又额外多得了一两银子。

一下得了这么多银子,宋七娘当即给自己买了两瓶上好的桂花头油,有了头油的润泽,她的头发都能被称一句光可鉴人了,发髻上还插了做成嫩黄色玉兰形状的通草花。

两样加起来,足花了她三两银子,刚有了些份量的荷包立时就空了。

就为她大手大脚买这些“不当用的”,连一床新褥子都没给自己换了,洪嫂子和张嫂子和她生了好几日的气。

连一贯和气的玉娘子都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两眼。

见东家看自己,宋七娘抬手扶了扶鬓角,显摆了下头上的花儿,才说道:

“东家还记得织场里有个高高壮壮的陈大蛾吧?她爹从前就是地主老爷家的猪倌儿,她自个儿也会养猪,要不是那年发大水,他爹弄丢了老爷家的五头猪,得赔五十两银子,就凭她的手段力气,也不至于沦落到织场里赚钱。”

沈揣刀自然还记得陈大蛾,看着是个憨厚人,不声不响的,在织场里可是能一呼百应的人物。

这般的人身上还有额外的本事,沈揣刀自然是乐意把她挖来的:

“她身上的欠债倒不算什么,若是能把她爹找来就更好了。”

“噗呲”宋七娘笑了一声:

“东家呀,这人间的苦您还是见得少了。她那爹为了找猪,掉洪水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自个儿倒成了猪似的圆滚肚子。陈大蛾还有两个弟弟,大的那个一看猪丢了就跑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三年都没有消息,小的那个才十一。

“要不是顾念着老娘和弟弟,陈大蛾一个早就成婚的也不用背了这债,还闹得被她那丈夫休了。她那丈夫也委实不是个好东西,知道她在织场里是能赚了钱的,就与她说要是她想见自己孩子一面,得掏上十文钱才成。”

张嫂子在旁边听着,眉头都皱了起来:“维扬城里一头猪才四两银子。”

地主老爷家里的五头猪,怎得就抵了五十两银子加一条人命?

宋七娘摇了摇手,面上带着笑,说的话又刻薄起来:

“所以呀,似嫂子你这般能做了维扬城里人的,生来就比陈大蛾那等佃户人家命贵些,再有个不黑心不烂肺的爹娘,那就又贵几分。”

看见张小婵将新制好的点心端了出来,宋七娘轻轻叹了一声:

“像几个小丫头这样,能遇着东家,还能有机会学了读书识字的,真真是十里地里挑不出一个的好命人儿了。”

沈揣刀掌握了盛香楼之后就一直让一众厨子、帮厨和跑堂的都学了读书写字。

方仲羽教他们一天三个字,五个字,学满了一年心里也就有了千来个字,看菜谱足够了。

张小婵和青杏粉桃姐妹俩年纪比寻常的跑堂还小,沈揣刀索性让她们每三天去她家里,跟着流羽垂环她们正经学两个时辰。

听见宋七娘说自己命好,张小婵转身看她:

“宋姨你把你那些银子攒着别乱花,我就把我学了的字教你。”

宋七娘翻了个白眼: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有些女儿家不像你们这般好命,那命薄得就像是一张纸,读书识字反倒成了祸患,不刷点儿头油带点儿花压一压,风一吹,人就没了。”

沈揣刀看了她一眼,笑着说:

“那过两日你回去织场一趟,替我去游说陈大蛾,她要是愿意来做猪倌儿,我在我庄子里给她单独一间屋子,吃喝和庄子里一样,每个月一两银子,给母猪接生一次,我额外给她二百文。”

宋七娘想了想,也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下才说:“我跑这一趟,东家给我好处吗?”

“给。”沈揣刀说德很爽快,“织场里大半是犯官家眷,这些人带不出来,我是知道的。像陈大蛾这般能带出来的,若是有长处的,你都可以与我说说,我出面跟公主要人,这也得她们愿意跟我走才行。要是你能把人劝了带出来,我按照人头儿给你好处。”

惦记着给自己打一根银簪子的宋七娘立刻点头:“好!东家说话我是信的。”

猪倌儿有了些眉目,买猪还是难事儿,梅山猪在太仓一带,来回都要坐船,带多少的人手过去,包多大的船,都是得算准了的。

“无妨,事情一步一步做了就是,你回去跟家里人村里人商量,记下来多少人愿意养猪,多少人能养母猪下崽。”

抱着小白老,沈揣刀对白灵秀说道。

白灵秀点头答应了。

午饭时候那爱吃乳猪的吴举人正好又来了。

“下月去海陵当了教谕,想来月归楼吃饭也难了。”结账的时候,吴举人目光流连在月归楼的雕栏桌椅上,满含不舍。

他给自己定了七月初三的一桌酒席,既是庆贺谋得了实缺,也是跟同窗们话别一番。

“吴教谕想我们月归楼,休沐的时候来吃就是了。”

“唉,一入官场,身不由己。”

长叹一声,吴举人语气中竟有几分参透世事的凄凉,若不是身在月归楼,任谁也听不出他的“出世之叹”是为了自己要被压抑的口腹之欲。

“沈东家,你们就不能每日多做些乳猪吗?”

这话沈揣刀已经听了无数次,只能笑着说:

“小猪难得,我也正想办法从太仓买些梅山猪回来自己接生自己养。”

“买猪?”站在吴举人身后的一人突然开口,“沈东家要去太仓买猪,可是缺了船只和人手?”

沈揣刀抬眼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身量矮瘦的窄脸男子,年纪在三四十岁上下,脸上的胡须有些疏落,看人时候眼睛微微眯着,生了一副可亲相貌,

“苗老爷您有法子?”

“沈东家,我是贩木材的,在太仓港有库房,有人手还有船,您要买猪,只管派两个人过去,余下的交给我的人去办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