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林氏眼见面前分明又一个兰婶,手里攥着帕子,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白灵秀见她这般不顶用,冷笑一声,甩着膀子走了。
庄子上只一辆有棚的马车,还被罗庭晖用了,外头又下着雨,罗林氏在屋里哭了半日,也想不出去寻儿子的办法,一时心焦儿子腿伤未愈,别着了凉,一时又心焦那罗致蕃会不会对自己儿子使了奸计。
罗家六房是她夫婿罗致鸿一辈的六个堂兄弟序起来的。
罗致鸿生前对自己的同族兄长们都亲厚,唯独对五房的罗致蕃甚是防备,她刚嫁进罗家的时候罗致蕃还在维扬,她公爹一度想把盛香楼的采买交给他,罗致鸿狠狠大闹了一场,差点儿从盛香楼三层跳下去,才拦住了她公爹的打算。
罗致蕃他娘,说是罗致鸿他二伯在外面偷娶的,可她细品着,总觉得不像,那位深居简出的“伯娘”跟罗家其他人都不来往,唯独跟她公爹亲近,就算当着小辈的面有所遮掩,那眉眼举止总能漏几分出来。
罗林氏心中有了猜测,再看那位伯娘话里话外总替罗致蕃从六房谋好处,在她面前总忍不住摆出婆婆款儿来,心里就越发笃定了。
本想着嫁进罗家头上没有婆婆压着,自个儿就能当了家,总是一层好处,不成想,正经婆婆在山上,倒有个野婆婆堵着门,暗自气了两场,罗林氏就跟自己的夫君同声共气,铁了心要把五房从自己的公爹面前赶出去。
罗致鸿在盛香楼里摆出平易近人模样,哄自己的师兄弟们和自己一条心。
她就在家里抱怨地方窄小住不开。
恰好芍药巷有人要出一个院子,他们夫妻俩一合计,撺掇了她公爹买下来,也把盛香楼能拿出来的银钱都填在了里面。
罗致蕃也是个心黑手狠的,见自己母亲失了颜色越发不被待见了,竟从姑苏买了两个小姑娘回来养在他母亲面前,勾得罗林氏的公爹每隔一两日就要去“探望”。
那时罗林氏自己已经有了身孕,看见自己公爹,想起他的做派就犯恶心,又是呕又是吐,好在都能推给自己的肚子。
她劝自己丈夫,让他去劝劝公爹,她丈夫反倒不像从前那般置气了,语气神色都淡淡的,只说得把盛香楼好好拿捏在手里,余下的都不重要。
也是老天开眼,这般的脏臭日子只过了几个月,罗林氏的公爹就死在了那“伯娘”院子里,死得极不体面。
罗致鸿趁机大闹,说是罗致蕃谋害亲生叔父,要把他送去官府。
最后是罗家其他四房和族老出面,遮掩住了这桩丑事,将两个小丫头都发卖了,又将罗致蕃连同他母亲打发去了湖州。
自个儿丈夫彻底掌握了盛香楼,自己又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罗林氏当起了安闲度日的“罗家林夫人”,也觉得旧事都过去了,那些脏的臭的、如乌眼鸡一般斤斤计较的日子就成了湖底的淤泥,没人去翻出来看了。
谁知,不过几年光景,罗家其他几房的儿孙渐渐大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又多了起来。
要么是让六房掏钱出来供去读书科举,要么就是想替儿孙在盛香楼里谋个差事既然姓罗,自然不能是灶房里的苦活计,跑堂的活儿低头伺候人也不体面,账房倒是不错。
气得罗致鸿半夜里做梦都骂罗家人是黑心的贼吃人的狼。
远香近臭,等到罗庭晖六岁的时候,罗林氏就察觉自己丈夫跟五房竟然重新亲近了起来,一封接一封地往湖州送信过去。
那年中秋,罗致蕃甚至还提着节礼来了芍药巷,被她丈夫留着住了好几日,兄弟俩热热闹闹,竟仿佛是真认了同一个爹似的。
罗林氏冷眼瞧着,心里着急。她觉得罗致蕃连给自己亲爹买丫头这种事儿都做得出来,是个心黑的,不愿罗致鸿与他多往来,偏偏此时的罗致鸿在外面逢迎往来多了,与她之间少年夫妻的情分也淡了,听她说了半日道理,也只是让她在家好好教养儿女,语气很是不耐烦。
罗家六房和五房重新亲近起来,竟然有抱团的架势,也不知在外头做了些什么,其他几房又消停了下来,她那些妯娌们带着自家儿女登门,都带了些讨好。
罗致鸿说自己的五哥能干,可以当个臂膀,他越是夸奖,罗林氏心里的防备就越发深重,等罗致鸿骤然去世,三房联合二房和四房谋夺盛香楼,罗致蕃登门问她可有什么难处,罗林氏也咬紧了牙关,没说自己儿子也出了事。
女儿每日去女学早出晚归,儿子在家中学艺少见客,两个孩子身量仿佛,面上有七八分相像,只要不让人知道罗庭晖也在那倾覆的船上,那些两三个月登门一次的妯娌和罗家亲族也未必能想到她李代桃僵的计策。她赌赢了。
只可惜,千算万算,她没算到罗庭晖的眼睛刚好,刚刚从岭南回了维扬,就跟罗致蕃有了书信往来。
想到罗致蕃连罗致鸿都能哄好的种种手段,罗林氏看向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包袱。
那包袱里装了她的大半家当,除了给儿子说的三千两之外,还有一千多两的散银票和三十两金子,只是她因女儿不孝的事儿自打进门起就心不在焉,倒是忘了拿给儿子。
要是儿子也被罗致蕃哄住了,她也得给自己留个后手才好。
雨停了,儿子也一直没回来,罗林氏在庄子上留了一夜,第二天才带着文思和平桥雇了车进城寻人。
“娘,五伯父给了我八千两银子,你赶紧拿钱出来,咱们把、把那地速速买了。”
人是在一处民宅里寻到的,说是寻,其实是罗致蕃派了管家守在城门处引了她来的。
“十六少爷有伤在身,又下着雨,偏还不肯回芍药巷去,说是怕十七姑娘杀了他。我们老爷也是实在没了办法,才寻了地方让十六少爷安置。”
宅院里桌椅齐备,还有一个倚门轻笑的年轻女子。
罗林氏的眼前登时一黑,人差点儿往后栽过去。
他儿子在暗门子里过了一夜,还让罗致蕃给笼络了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不懂事,收你五伯父的银子?赶紧还了!”
“娘,我要买西面的那片地,建起一个顶好的园子,盖一座酒楼,比盛香楼大,比望江楼都大,到时候……嗝,到时候,我,我才是罗东家!”
罗庭晖步履踉跄,文思和平桥两个人都扶不住,罗林氏倒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自己,从自己儿子的身上摸出了几张银票子。
“这钱我们断不能收的……”
“六夫人,您别让小的为难,十六少爷签了契,用东边的庄子从我们老爷手里抵来了这八千两的银子,我们老爷也说了,本是骨肉至亲,不该这么生分,只是罗家是体面人家,有这么一份东西在,两边也心安,也省得让人说十六少爷是占了自己伯父的便宜。”
手中攥着银票,罗林氏的手都在抖,到底没有再递出去。
见曹栓也被灌了个烂醉,缩在墙角人事不省,她直接让文思接了马尿给他灌下去,痛骂他没有护住了自己儿子。
待罗庭晖醒了酒,罗林氏生平第一次狠狠抽了自己儿子耳光。
“五房的钱岂是那么好拿的?你连东边的庄子都抵出去,你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你的祖产!你祖父和亲爹花了多少心思给你置办的产业?!”
罗庭晖捂着半边脸,斜睨着自己的母亲:
“是我想跟五叔借钱吗?不是被娘你逼的吗?不是被我那个亲生妹妹逼的吗?”
他瘫在客栈的床上,看看左右的幔帐,忽然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