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和是七天之后回来的。
言家的医疗专机带着顶级脑科专家,在言和离开的第二天飞赴南非,确定了言相安的伤情,制定了初步治疗方案及前期准备工作,在情况稍微稳定之后,便辗转回国。
表象来看,言相安确实是车祸。他和同伴在前往一个村子查探时疫的时候,遭遇山路垮塌,巨石砸下来,将车子推进山谷。言相安在生死时刻,护住坐在副驾上的同事,自己头部遭受重创。
言和到的时候,言相安的同事哭得说不出话来。
言相安是首府三甲医院派驻的援非医疗队领队,带着十几个人的小组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五年。每一年队员都会更换,唯一不换的就是他这个队长。
被他护住的同事连轻伤都没有,心里却比自己受伤还要难过,队长是为了救他,这让他十分内疚,自觉愧对言家人。
言和看起来很冷静,有条不紊处理着父亲的各项事务,甚至还对屡次找他道歉的父亲同事进行安抚。确定好了手术计划和行程之后,他又找到父亲的那位同事,详细问了事发过程、父亲的反应以及当时说过的话。
“事情太突然了,言医生没说什么话。”同事断断续续回忆着,他们被石块掩埋了一段时间,当时他很绝望,但言相安却一直安慰他,“在他昏迷之前,告诉我,别放弃,要活着。”
他们在离开南非的头一天晚上,言和才有时间闭了闭眼。疲倦的大脑和高度紧张的精神几乎要把他击垮。那些冷静自持和有条不紊也在大伯面前分崩离析。
“小和,往好处想,别把自己逼得太紧。”言相阅看着濒临崩溃的侄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对他同事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言和坐在父亲宿舍简陋的行军床上,手肘撑住膝盖,两只手慢慢捂住双眼,内心强大的人也并非无坚不摧,差点再次失去的痛苦将他席卷。
“别放弃,要活着。”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恐怕只能等到父亲醒了,才能告诉他。
这些都是牧星野断断续续从言城那里知道的。
他给言和发了很多短信,不敢打电话,怕打扰他,只敢在早晚发短信。
他持之以恒地发,问伯父的情况怎么样了,问言哥你有没有好好休息好好吃饭,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但言和一条也没回。
就连言和已经跟着专机回来的消息,还是言城告诉他的。
牧星野像是被突然掐断了翅膀的雏鸟,在原地打转,魂不守舍地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也在等一场前途未知的结局。
ICU门口长廊上,刚刚脱了隔离衣的言和走过来,面色沉肃地和几个专家一一握手,又交代了一些事项之后,大家才散去。
言相安的手术持续了一天,算是成功。主刀医生是国内顶级颅脑损伤专家,给他进行了开颅血肿清除,手术之后他就被转到ICU,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要看术后恢复情况。
言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情绪上和理智上目前都在可控范围内,但是身体已经吃不消了。这十几天,他很少睡觉,实在累了就闭一闭眼。他不敢有一丝懈怠,关于父亲的每一项微小决策,都有可能让其丧命。
现在手术平稳过去,虽然人还是昏迷不醒,但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位于首府东郊的安和医院是这个国家最顶级的私立医院,为言家所有,名字是言年取的,用了自己儿子和孙子的各一个字。
与时光相安,与万事言和。
言和从南非回来之后,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中途言城去澜苑给他取过一些衣物,也试着劝他回去休息,因为言相安现在这种状况,言和就算一直住在医院也没什么用。
“你一直不回去,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只会让担心的人更担心。”言城叹口气,看着半躺在沙发上的言和,整个人透着一股颓废和疲惫,恐怕再这样下去,最先撑不住的人就是他这个弟弟。
他不是当事人,有些事要解决也不能假手他人。
五年前的那件事对言家来说不仅仅是一桩丑闻,还给言相安和言和带来致命的打击,导致言相安远走他乡,言和也愤而出国。
五年的时间过去,重新回来之后的言和或许还无法介怀,但他已经试着努力接纳和放下。因为牧星野的再次出现,言和所有的纠结、犹豫、心疼和不甘都被言城看在眼里,但无论什么样的情绪,至少言和整个人逐渐活了起来,日渐而来的开心更是做不了假。
他再也不想看到死气沉沉的言和了。
言城叹口气,有些话他没法和弟弟说。
上次去澜苑给言和取衣物,他是半夜去的。牧星野竟然还没睡,就那么孤零零坐在客厅里,不知道等了多久,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晚上都等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言城推门进去,那人看清楚来人之后眼底的色彩瞬间黯淡下去。
后来,他帮着言城收拾东西,也不敢多说话,尽管看起来有一肚子疑问。
言城临出门前,他巴巴跟到门口,嘴巴张了又张,到底没问出话来。
见他实在可怜,言城干脆停下来,简单给他讲了讲言相安的伤情,还有言和目前的状况。临走前,他状若无意地说:“医院里离不开他,等叔叔手术之后稳定了,他就能回来了。”
牧星野讷讷地点头,冲言城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言城哥,麻烦你给言哥说一声,让他不要担心别的事,先好好照顾安叔叔。”
言城的好态度大概让牧星野放松不少,他将言城送下楼又多说了几句话,就是带话给言和让他好好休息之类的,还说自己现在没什么事,如果需要跑跑腿,或者去医院帮忙,随时可以找他。
但他知道,言家人谁也不会找他,他没资格去医院看望言相安,也不敢再给言和打电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等言和回来。
门外传来按密码锁的声音,很轻,接着是咔嗒声,门开了。
牧星野从沙发上迅速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客厅里的壁灯昏黄,落地窗开着,有微热的风吹进来。言和站在玄关,高大的身型拢住暗灰色的影子,像久未归家的人,虽然被人期盼了很久,但真正进来之后却带着一股陌生的疲惫和厌倦。
他只是离开了半个月,可是感觉跟以前的言和不同了。
那个捂住他双眼对他说“别怕”的人,那个笑着说“过生日当天有话想对他说”的人,那个在混乱的夜晚将他带进欲望沟壑的人,那是另一个言和。
现在的言和,是五年前对他说“牧星野,这是你自找的”,然后毫不犹豫离开的人。
热风衬着屋内的冷寂,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牧星野往前迈了一步。他努力地笑了笑,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讨好语气,问面前纹丝不动的人:“言哥,你回来了。”
言和黑沉沉的眼底没有情绪,看着他,少顷之后淡淡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