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音平和的声音开始颤抖,那股惊惧留给她的痕迹不浅,先前还能克制,说到此时俨然被恐惧彻底笼罩。
“元空中坐落着数十尊玉像,除了最中央一尊空荡无神外,余下的玉像中都囚系着元神!而她们的面貌俨然就是道域有史以来的飞升之士!所谓进驻到元空根本就不是解脱,而是进入囚牢中,不得自由。飞升是数千年来在道域流传的巨大骗局!”
谢寄愁眸色暗沉,在听了这番慌乱、毫无镇定可言的话语后,她几乎怀疑妙法音被人侵占了本我。一向平和的首座怎么会陷入惊惶中?先前说的四个字,也并非只是她的声音。可谢寄愁看不出妙法音身上的破绽,尤其是这番话说完后,她重新归向无悲无喜的平和。
“首座……还记得自己说什么吗?”越昙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道。
妙法音轻叹道:“知道。元空之变,并非愚弄道友的戏言。”
谢寄愁缓慢地点了点头:“我二人知晓了。”她注视着妙法音,又道,“道域之中,钟若存、应如是,都是早已经修到二重境之人,为了克制幽川,或许她们会采取一些极端手段来拔升自己的修为,首座知会她们了吗?”
妙法音慎重道:“我稍后便去。”
“稍后”二字让谢寄愁的警惕心又起,垂在袖中的手掌收拢,她幽幽道:“首座还有什么事么?”
妙法音没将谢寄愁的防备放在心上,她缓声说:“是道友你有事想问我。”
谢寄愁眼皮子一跳,她确实有一件事情想问,先前在佛国的时候来不及说,难道眼前的这个妙法音能给她解释吗?她不动声色地瞥了越昙一眼,想要将她支开,可又不愿意她退出自己的视线。念头一转,谢寄愁起了心音:“首座当初为何要毁去左长老的尸骸?是从她的尸骸上发现什么吗?”
妙法音同样以心音回答:“道友觉得左霄心性如何?”
谢寄愁:“长老最是惜名,而她也从未做过有损名声之事。”左长老的心性比边玉沉要强,在天涧真相揭露前,谁也不会觉得她心性有缺,能被阴魔乘隙而入。
妙法音叹息:“既然如此,道友何必再做问询。就当贫道不愿意与左霄的那段少年情事暴露于人前吧。”
紫微宗若是得到左霄尸骸,天之轨便能推演出过往的影像。原本就是错的,何必错上加错,徒增烦恼呢?倒不如让她将左霄尸骸摧毁了,如此无人得知真相。
妙法音话中有深意,她稍稍一点,便让谢寄愁想到某种可能。惊惧陡然间攀升,谢寄愁下意识望向无知无觉的越昙,指尖攥入血肉,刺得掌心生疼。她生出一种恐惧……一种对某些东西即将浮出水面的恐惧。
“师姐?你想问什么?”越昙不知道妙法音与谢寄愁的交流,她见两人俱陷入沉默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茫然。
谢寄愁压下内心深处那股不祥的预兆,一股刻骨的阴寒从脊背蹿升,她勉力地找回自己的镇定,道:“我想问,佛国是否能容纳生民,使得她们不受魔瘟侵扰。”
越昙的思绪被转移,她注视着妙法音,同样好奇着这个答案。佛国依缘而入,东西南北中皆不可得,佛国这种避世的特性,或许能够成为人间的净土。
“佛国会是生民的退路。”妙法音道,她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我将前往太清宗通知钟道友。”
越昙不疑有它,忙客气道:“佛座慢走。”妙法音的到来砸下一个巨大的惊雷,断了她苦苦思索的一种可能,她同样需要时间去消化秘密。
谢寄愁冷不丁又问了一句:“佛座难道有对付幽川的法门?”
妙法音深深地望了谢寄愁一眼,一步向前踏出。她的身影逐渐远去,声音也变得格外幽渺空灵:“天涧之事,因左霄而败,说来与我也有因果在。一切既由我起,便由我终。”
“首座她”越昙心中涌动着的不安更强烈,那渐渐消隐的身姿像是一场再无重逢日的诀别。
“她要做第二个解慈悲。”谢寄愁眼睫披垂,扫下一小团影,藏住眼眸中的深沉。
每回劫来,要么在劫数中彻底覆灭,要么走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圣人。
不是她,也不会是越昙。
第85章 至道不可名。
旁人的牺牲与义举总是让人慨然惆怅, 越昙听了谢寄愁的话后,长叹了一口气。她没再说幽川的事情,而是将话锋一转, 落在“飞升”上。“不能飞升,那是什么意思?”飞升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吗?还是存在一股强悍的力量截断元空,使得追求上境成为一种奢望。
“此事恐怕只有我们抵达那个境界时候, 才能领悟。”谢寄愁也不知道妙法音话音的真假, 她也无法判断出现在她们眼前的妙法音,是否仍旧是当初的妙法音。她的法力看去比之前圆融了, 但是出现畏怖和惊惧,她修无相法,这么看来情绪的荡动是一种大坏。或者是其余的存在借助她的声音来传达讯息?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越昙苦笑一声, 有时候她也会想, 让天地在劫数中进入新一轮的轮回是否是最好的选择?当天地一切都覆灭, 重新轮回生出的必定是上德之世, 而不是在恶世里苦苦沉沦。
“我们能做的只有提升自己的修为。”越昙轻轻地说,垂眸掩住一丝黯然。就算“飞升”是个骗局,走上修道这一条路, 也仍旧是要追逐“至道” 的。妙法音只能是个警醒, 而不是一道将人彻底阻隔的栅栏。
道域各宗派修士依托法坛在清剿围逼的道人, 比之过去更为死气沉沉。从上至下,所怀的希望极少, 面对前途,一个个脸上出现的是对未知的惊恐和迷茫。佛国首座妙法音在劫时终于现身, 多少给钟若存、应如是一种带来一点希望,可当她将元空之象尽数道出后, 众人的心间又压上铅铁,沉重得厉害。
太上法会。
照壁上的化影一个接一个的亮起。
“如果真如道友所言,那我等追逐的到底是什么?”飞升的变故否定的是她们千万年所执著的东西,是否定她们的道根。事故接二连三发生,问天垣很难维持自身的镇定。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惨痛的绝望,深呼吸一口气,才勉强定下神思。
她又问,“执令君无故身亡,也跟元空变数有关吗?”她将云流声的躯壳带回,气脉间奔涌的异力已经不再继续冲击了,擦干净身上的血迹后面貌如生时,可这是空壳,是遗蜕。如果是在太平之世,她会以为云流声弃去肉.身,纯粹以法体入元空。但在镇压幽川,那明显是她们不知道的、不祥的变数。
妙法音也知道云流声之事,将功行推到“极一”后,便有了破开天门、进驻元空的资格。恐怕云流声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拘的。她的功行毕竟是聚合众人之力,非自己之能。在将离未离时,就算有舍法之念,恐怕也无力做出抵抗。“或许是的。”妙法音没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如果不将功行推到那一步,我们要靠什么镇压幽川,驱逐恶瘴?”钟若存神色惨怛,她们现在陷入一种困境中。归来后反复思量,仍旧觉得提升自身是唯一的出路。
“贫道将会前往幽川。”妙法音朝着问天垣一众行了一礼,温声道,“只是纵然镇压住幽川,那在道域大地上横行的恶瘴、魔瘟以及鬼怪,都不会自主消失。到时候还得拜托诸位道友用心。”
话音落下,众道人久久无言。
半晌后,问天垣才神色复杂地摇头:“如此责任岂能让道友一力承担?”
“诸位守御生民也不是一种责任吗?”妙法音微微一笑,身上佛光氤氲而动,“镇压幽川只是遏制源头,而余下的事同样不轻松,需要诸位齐心合力。”
妙法音的正身在太清宗,在太上法会的廷议结束后,她收回化影,便站在太清宗中眺望远方。因着恶瘴,就算是在法坛笼罩的地方,也不复过去的明澈,仿佛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它是大片的霜白色,可等借助法坛腾挪到与恶瘴相抵的外沿,就只余下阴沉与幽暗了。
“道友。”在妙法音离开的时候,钟若存跟着来送行,她凝视着妙法音,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叹,“道友珍重。”
妙法音轻笑了一声,她朝着钟若存打了个稽首,紧接着将视线放在前方,缓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她的身上佛光浮动,如星芒般闪烁不定。片刻后,她身上窜起如焰火般炽烈的光华,紧接着她向前方撞去,带出一道灿烂的金芒。天空之中阴云滚动,只一道遁光便华美而又壮丽。
太乙道场。
妙法音抵达的时候,四面发出一道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她身上的闪光已经亮到了极致,天地间的幽暗都随之散去不少。在她落下的地方,出现一个方圆数里的空洞,而此间出现鬼怪与恶瘴被气浪横扫,瞬间消失不见。
幽川荡动起来,持续不断生出的鬼怪感知到生人磅礴的血气,一个接一个从中攀爬出来。它们之中,虽然由道域各大宗师映照出来的化影被斩灭,可经由互相吞噬后,无数恶气中诞生的鬼怪仍旧能把功行推到那一层次,只是没有定形。此刻仿佛察觉到那强烈的威胁,从最深处挣扎了出来。
“它们演变的速度太快了。”一道声音自半空中传来,随后一道绚丽的星芒绽放出。妙法音抬眼一瞧,看到谢寄愁和越昙从光芒中走了出来。她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仿佛她们的现身在她的意料之中。她道:“非是一时之变,而是过去被压制住了。如今没了禁锢,幽川中蕴藏着力量顷刻间爆发出。”
“首座准备怎么对付幽川?如同前辈一样身化肉身佛国吗?”越昙凝视着妙法音,出声问道。她与谢寄愁住下的地方离幽川不远,在看到苍穹中的金焰时就知道是妙法音动身。原本只是强行地压下那些杂念,到了此刻,更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妙法音独自与幽川厮杀。她还没开口,谢寄愁便看穿她的心思,提议再度前往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