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姐,我该怎么办?”越昙很是绝望地呢喃。
在圣人蛊显迹之前,她就听说了大师姐的名声,只是那时候,长老要她不要四处走动,免得被太乙宗中流窜的剑气惊到。那时的她跟着长老练了些基础的功法,可毕竟不是太乙弟子,无法练太乙的玄功。等到被边玉沉收入门墙后,她从被长老抛弃的丧气中缓过神来,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大师姐身上。
她见别的师姐都去大师姐那处听法,她也悄悄地过去了,可第一次碰面时,她就被大师姐无情地赶出来。大师姐说:“师尊会亲自教授你玄功,你不必来我这处听。”她那时的确伤心,后来知道大师姐是怕误了她的根骨道行。
宗门中修士不少,大师姐不是她一个人的大师姐,再加上没有请教功课的机会,她跟大师姐碰面其实不多。她会在练剑的闲暇悄悄地靠近大师姐的院落,看她替那些师姐讲法,看她独自练剑,或者是一个人弈棋。她没学过下棋,可依旧在某个黄昏,鼓起勇气,要跟大师姐对弈一局。
但她连棋子落在哪处都不知道,一看大师姐冰寒的脸色,她便手足无措起来。但这次大师姐没有赶她走,而是耐着性子教她下棋。可能一日中只有半刻,有可能一旬不见大师姐的人,山中岁月慢悠悠得过,她跟大师姐还是熟稔起来了。大师姐教她下棋、教她种花、教她钓鱼她原以为大师姐只一心练剑,没想到大师姐博物洽闻,智周万物,无所不能。但凡她有困惑,大师姐都能解答。完美无缺的大师姐是她心中仰慕的圣山,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她从没有嫉妒、怨恨过大师姐,她跟大师姐之间有很多只有她们两人知晓的秘密,她知道端肃的大师姐也会有轻狂放纵,知道大师姐也有枕石小眠偷闲的时候……她跟大师姐感情极好,为什么师尊会那样想她?
第7章 你让我在紫微宗无地自容。
痛苦而又浑噩的日子在禁法崖凄厉呜咽的风度过,到了冬日,自那洞隙能够窥到一丝雪色天光。崖风比过去要冷厉许多,万壑之中宛如野兽愤怒的咆哮。越昙重伤的躯壳看似撑不了多久,可总在生死一线,被圣人蛊、被素寒声从鬼门关拉拽回来。
越昙不替自己辩解,她也没有再哭,就算极其痛苦的时候,她也只是将身躯蜷缩成一团,咬紧牙关,任由鲜血在唇齿间蔓延。
叮铃铃的律动从洞口传来,越昙知道素寒声又来剜肉取血。在一领白绒披风扔到她怀中的时候,她才抬起头,很僵硬地看了素寒声一眼。
素寒声的心沉坠到了谷底。她是这段时间离越昙最近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她心气丧失殆尽,再也不见过去的天真快活,那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再也不会因花开而欣喜花落而神伤了。可这样不是她自找的吗?这是她应得的。在走近越昙的时候,素寒声心里的声音响起,把那点悲怆和不忍压了下去。
“圣人蛊真是个好物,短短数月,我便成功拆解了九个药方。”素寒声开口,她的眉眼藏着疲倦之色。她过去修持医术,只任自己的个性发展,可如今需要顾及药王谷,不能再做“无用之事”。见越昙不接腔,仍旧木头似的杵在原地,素寒声短促地笑了一声,又说,“圣人蛊天生神物,可惜过去对它的研究不够多,只留下只言片语,知道它对寄主有莫大的益处。”
寄主夭折,圣人蛊也会死亡。至于成长起来的,哪个不是一流的人物?要么人人仰慕如圣人,要么众生唾弃如天地之大恶,谁能够获得机会研究圣人蛊的特性?
“如果没在禁法崖,你一身沉疴,怕是痊愈得差不多了吧?”素寒声又说,她和越昙的距离很近,指尖搭在越昙的下巴上,迫使她抬起头看自己。她噙着笑容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越越,如果能够回到多年以前,那该多好。”
越昙终于在素寒声充满憾恨的语气中有所动容,眼睫颤了颤,眸中是莫大的悲哀。她涩声说:“回不去了。”
“是,回不去了。”素寒声猛地甩开越昙,“如果不是你被嫉妒冲昏头脑、如果不是你背叛同道,天涧之战何以如此惨烈?”
越昙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不是我。”可她说再多解释的话,素寒声都听不进去。从偶尔来禁法崖的同门口中,她已然能猜到那些人是如何看待自己。她过去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富深意,她的一言一行都要被拎出来反复鞭打,从中找寻她的“罪证”。她过去的任性都是错,只要一点不符合旁人的认知,她们就会说:“看,也不是突然变化的,越昙她本性如此。”说起来,圣人蛊的宿主在别人的口中不是至善就是至恶,是命运的捉弄吗?还是有其它深意?
素寒声自然不信越昙的话,她取出药囊,从中摸出一枚通体漆黑的药丸来,塞入越昙的口中。在越昙备受苦痛折磨的时候,她动作很轻地将滑落在地上的披风捡起,披在越昙瘦削憔悴的身躯上。她抚了抚额,忽然说:“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个消息,紫微宗的修士要来了。”
道域各宗派之间时有往来,天涧之事泄露后,由于太乙对越昙的处置得当,没有哪个宗派与太乙绝交。像素寒声这药王谷修士都借住在太乙,来点紫微宗修士也不算奇怪。这事情不值得素寒声提出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来者与众不同。
越昙在愣神片刻后,脑海中一下子跃出一个名字:越兰泽。
越兰泽是她的妹妹,是她在世间唯一一个有血缘存在的亲人。越兰泽比她小两岁,跟一出身便被抛弃的她不同,越兰泽在家中蒙受宠爱,可惜好景不长,越家人纷纷病逝。越昙见到越兰泽的时候,对方已经流浪了小半年。她将越兰泽从民间带回到太乙宗,心想着天赋不足也不要紧,留在太乙当个记名道人也好。可越兰泽不满足于现状,而师尊认为她修不了《通玄真经》,也不想留她。
彼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师尊不情愿留下妹妹,毕竟偌大的太乙宗,养一个闲人绰绰有余,而且她也不是真的需要太乙来养人,她只想跟妹妹相?*? 处,补全心中那点缺憾。师尊惯来宠溺她,几乎无所不应,可这回不管她如何祈求,师尊都不松口,只说是“越兰泽自有造化”。“造化”一语,越昙是后来才明白的。
被太乙宗拒之门外没多久,越兰泽成功地拜入紫微宗中,修行卜算、奇门之术。她的天赋绝佳,只是入门的时间稍晚,需要重塑根骨、打牢基础,才没有在道域中显露名声。可在紫微宗中,她是很春风得意的。她拜入大乘宗师问天垣门下,还入了宗主云流声的眼,还得到过对方的指点,未来必定会有一番成就。
“兰泽近来在紫微宗中日子不好过。”素寒声冷不丁又说。她与越昙来往,陪着越昙去过几次紫微宗,知道越昙这个妹妹。
越昙舔了舔干涩的唇,哑声问道:“她、她怎么了?”
“你以为呢?”素寒声将话题抛了回去,见越昙又变得木讷而沉默,短促地笑了声后,“紫微宗陨落两名大乘宗师、一位元婴真君,而这一切都是你的罪责。她是你的妹妹,你要紫微宗的人如何看待她?她当初能在紫微宗中得名,是因为有你这么个拥有圣人蛊的姐姐。可既然依你有所得,自然也有所毁。”
越昙麻木的心脏再度被刺痛,素寒声的话像是刀锋剖开她的神魂。她有什么错?她的妹妹又有什么错?她们会不会像对付自己一样对付妹妹?兰泽比她更无辜!越昙心中奔涌着痛恨和愤怒,她强撑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着洞外走。
素寒声冷眼看着越昙,直到她单薄的身躯在风刀霜剑似的崖风里倒下。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前走,一抬手便是一柄药刀,指向越昙的心口。旧伤疤尚未复原,重新被锋利的刀撕裂。她注视着越昙的神色,缓缓地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擦拭她额上的冷汗。“越越,你看,你给道域带来了什么?你我毕竟相识一场,或许多拆解几味方子,才能为你挽回一点点名声吧。”
越昙一把扼住素寒声的手,她的嘴唇翕动着,内心涌动着强烈的不甘。素寒声一垂眸,将取了越昙心口血后,她用劲地将越昙的手指掰开。在离开之前,她说:“你是罪人。”
罪人。
来来往往的人以及那深入躯体的攒骨钉、罡风刺骨的禁法崖都在提醒着越昙“莫须有”的罪。
在茫然无措中,越昙有一瞬间想要将秘密道出。是长老有心魔在,最先被邪魔突破;是大师姐使用封神禁律,强行将天涧封镇。在世人眼中,她们已经陨落了,其实身后名也没那么重要。可越昙忍住了,她宁愿自己遭受折磨,也不想长老在丧生后被人议论、被人指指点点。她也不愿意见到大师姐被逐出太乙宗,万一真如师姐所承诺的那样,她找寻到一线生机回到道域呢?
乌鸦振翅,寒雪风飘。
素寒声离开后,禁法崖会安静几天,除了送食物过来的太乙门人,不会有其它存在。
可第二天的时候,禁法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越昙抬头,看见一身宽袖斜襟紫金袍、腰间悬挂着星盘的人缓步入山洞,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的眉眼中藏着沉郁。没有熟悉而亲昵的笑,只剩下深深的阴霾。
“越昙。”
来人一开口,就将越昙的心撕裂了。这沉痛的两个字像是一种立场,她们再也不是相依偎的姐妹,而是只能争个你死我活的仇敌。越昙的背脊发冷,她的唇喃动着,良久后才吐出两个字:“兰泽。”
“你让我在紫微宗无地自容。”越兰泽没跟越昙叙旧,嘴唇一动便是扎心之言。“你为什么是叛徒?现在紫微宗同门看我,都是愤恨。”
“我不是,我没有。”越昙摇头,越是辩驳越是无力。
“为什么宗主断定是你做的?”越兰泽往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问,“如果不是你,你为什么不跟她们解释清楚?”
越昙眼皮跳了起来,她道:“我已经说清原委,可她们并不信我!”
“为什么同道会被邪魔侵袭?你为什么要说是你出了疏漏?你身上有圣人蛊,缺陷不可能在你身上出现,你做什么要骗人?你在替谁掩饰吗?你说同道被邪魔所侵,那真一镇魔诀是怎么成功的?”越兰泽连连逼问,她的语调冷厉,神色也越来越严酷,“这就是你的坦白吗?!”
越兰泽不相信越昙会是害死同道的罪魁,她到处打探消息,可最终发现的只有重重的矛盾。她试图借助《太上周衍绝章》去重塑天涧之战的真面目,然而异气相扰,别说是她,就连宗主也无法推演出那日的场景。越昙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秋荻,成为无可开脱的罪证。而后她恳请师尊、宗主用道器天之轨推演,终于有了结果,可指向的依旧是越昙!
越兰泽又问:“你不坦白,是有苦衷吗 ?”
越昙脑中嗡嗡作响,她在越兰泽那仿佛能够洞彻人心的视线中低下头,咬着牙说:“没有!”
第8章 你不要再做我的拖累。
她该坦白什么?三人成虎,兰泽拜入紫微宗后,她们姐妹往来并没有很多,相处时间尚不如太乙宗中姐妹,她会信吗?她们对自己印象已然翻转,坦白能够换来信任吗?或者蒙上一个刻薄寡情陷害同门的污名?她以为有机会向师尊袒露心事,获得师尊的认可,但自归来后看到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发寒。如果师尊信了她,等大师姐回来,她会如何对待悄悄修炼禁术的大师姐?只是逐出师门,还是囚禁在禁法崖打入攒骨钉,也忍受无穷无尽的折磨?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什么她们都判若两人?是天涧里真有鬼气留在她身上她不知道吗?或者说其它存在,譬如圣人蛊?善恶两端,指得是她,还是旁人待她的态度?过去人见她欢喜是对她越昙本人,还是对圣人蛊?
“师尊与战死天涧的纪真人是至交好友,我原本有望接替师尊衣钵的。师尊当初说我是关门弟子,可就在一个月前,她从凡间带回一个天资聪颖的小童,日日带在身边教导。我明明是师尊座下真传,然而碰到师尊的次数比记名弟子还要少。”越兰泽看着越昙,因为极度的恼怒,眼中布满血丝。
“当初被太乙拒绝后,我很是失望,直到拜入紫微宗,才以为找到归宿。我如今才迈入金丹一重境,之后若是没人指点,我不知道自己会走上怎么样一条路。我还能够再改易门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