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昙苦涩道:“我也希望死去的人是我。”她的眼睛蒙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像是被一场天雨洗刷过。

“那你说为什么不是你呢?怎么十九人去,就你一人独活呢?”素寒声口不择言,就算越昙没有背叛那些同道,她也是胆小鬼,也是懦弱无能之辈!“我怎么就认识了你?”素寒声像是自言自语。

越昙神色凄苦,她哀哀地看着素寒声,拼命地抓住那一缕温情。在她被关到禁法崖后,人人都恨她,素寒声是唯一愿意听她说话的人。“素姐姐,你不相信我吗?”越昙问得急。她们明明相识那么久,为什么素寒声还不知道她的性情?为什么过去拥有的一切都无端地崩溃了?她们之间的情意当真如此脆弱吗?

素寒声重重地推开越昙,她的面色更冷,眼神幽峻,像是一座无底深渊。“认识你,是我的悲哀。”她避开越昙的视线,说出一句很无情的话语。怜花信、药王谷、自由……这些词眼像是大山一样压在她的肩膀上,她其实跟方倦之一样,那好似岩浆喷涌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口。如果天涧之战的沦亡,没有谁从中走出就好了。可越昙出来了,她杀了秋荻出来了。

刻薄冷漠的话语将越昙推入炼狱中,那真挚的情意在刹那间化作恨火,身处在其中的越昙无处可逃。她睁大了眼睛,想要从素寒声身上找到旧日的影子,可素寒声已经不愿意再跟她说话了。素寒声取出几枚丹药,很粗暴地塞入越昙的口中。她冷眼看着越昙在痛苦中翻滚哀嚎,慢慢变得奄奄一息,像一具陈列在前的尸体。药王谷需要试验很多的药物,可找来的药人没有比越昙更适合的了。素寒声肩上的责任很重,这都是越昙欠她的。

莫大的悲苦冲击着越昙的心,她在药物的刺激下变得极为恍惚。人人都在说她的错,人人都在怪她。她明明已经解释了,可没有谁愿意相信她。为什么会这样?她们不知道她的为人吗?怎么会将她当成邪魔一样来看待?

越昙不知道自己被关在禁法崖多久,她不是被痛疼撕裂陷入昏迷,就是在醒来的时候面对方倦之的谩骂和斥责。素寒声没再表露出那副充斥着恨意的神色,她只是一脸漠然地立在一边,做她的旁观者,在方倦之过火的时候稍稍一拦。她既然号称百药,医术自然十分高超,可这一切,只是延长了越昙的痛苦。

很久之后,越昙终于学会了闭口不言,宛如一截枯槁的树木。

边玉沉是在越昙快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出现的,她一身白衣胜雪,脚步间流云漫卷。越昙恍惚地看着那道接近的人影,依旧没有说话。之前她希冀见到师尊,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现在心志颓丧,已然无力再去辩驳什么。

幽幽的叹息声伴随着熟悉的“小昙”二字入耳,越昙睁开沉重眼皮,从浓郁朦胧的血气中,去描摹边玉沉那张冷清的脸。她心跳的速度缓慢而又微弱,可随着边玉沉将指尖点到她的眉心,她那干涸已久的经脉中重新有灵气在奔涌。像是焦土逢雨,在一丝丝清冽中,品到了熨帖和松快。垮掉的心气因边玉沉友善的动作提起几分,越昙舔了舔干涩的唇,哑着嗓子喊了声“师尊”。

边玉沉沉声道:“我已让倦之回去了,禁法崖这边,不再由她看管。”

越昙张了张嘴,想要道谢,可一个字都没能挤出来。良久后,她才仰头看边玉沉,小心翼翼地问:“师尊信我吗?”

边玉沉没回答,她的眉眼间满是疲色,片刻,才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原以为你只是天真了些,没想到你心性中还有如此残忍的一幕。”

越昙眼中的一点光辉在边玉沉的话中黯淡了下去。她以前想,师尊只是顾忌着执令君、只是为了避嫌,才不开口,才不来看她,可现在一切都明了了。这不再是她熟悉的世界,素姐姐不信她,师尊也不信她。唯一对她深信不疑的,是大师姐吧?可大师姐也死了,她陷落在幽川中,直到最后一刻,眼中流露出的不是对死的惧意,而是对她的担忧。

“寄愁是我故交之女,我那故交曾与恶徒厮杀,身上有旧伤。在离世前,将尚七岁的寄愁托付给了我。我虽待寄愁极为严苛,可也是为了她能够快速成长。她是我此生的心血,可在天涧之战中,彻底地毁了。我很后悔派她离宗,身为未来的太乙掌教,她该在宗门坐镇,而不是四处历险。”

越昙凝视着边玉沉,她知道大师姐在师尊、在同门师姐妹中分量极重。

“寄愁是一块极佳的璞玉,只要经过雕琢,便能完美蜕变。她的资质比你差些,可只要不夭折,未来的成就未必会比你低。”

“小昙,你身怀圣人蛊,本不该这样。如果你往日修持再努力些,是不是在天涧之战前就能迈入元婴境界了?是不是我往日对你的教导多些,让你知道什么是友爱,而不是保留那残忍的天真,是不是结果就会好些?”

“你身怀圣人蛊,又是我最小的徒儿,因而宗中人都宠溺着你,任你自在散漫,不舍得说一句重话。谁能想到这样的纵容,会让你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你困而不学,无所用心,是我的错。”

……

否定的话如海水奔流,越昙错愕地看着边玉沉,听她细数往事。以前,师尊跟她说,身怀圣人蛊就算不去清修也能成就,可现在师尊把过去的话都否定了。她在宗中游玩是错,她缠着大师姐是错,她过去做的一切都是错。

“师尊,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越昙眼中噙着泪。

“所以说是我的错。”边玉沉深沉地凝视着越昙。谢寄愁的死,让太乙宗的未来变得飘渺,她需要再去找寻一个有着同样天赋的人培养。按理说,越昙是她的第二选,可偏偏越昙就是天涧之战的大罪人。“你是不是在妒忌寄愁?”边玉沉忽又问。

越昙神情艰涩,到了此刻,已然不能再说什么。

她恍然间发觉,她们师徒其实从来没有靠近过。

她黯然地垂下头来,低声呢喃:“我没有害人,我已经很努力地想救她们了。”

第6章 你也会怪我吗?

良久的沉寂,边玉沉转身要走。

沉浸在自己颓然绝望情绪中的越昙,忽然被环佩声响动。她那千疮百孔的身躯中猛然间爆发出一股力量,向前一扑,猛地攥住边玉沉的裙裾。“师尊”

边玉沉垂眸看着越昙。

越昙指尖发白,因为痛苦,额上冷汗涔涔。她泣声道:“长老如母,师姐亦是我敬重仰慕的人,我怎么会害她们?我没有理由那么做啊!”情绪破开层层坚硬的壳向上逆冲,她在绝望之地徘徊,在即将认命的刹那,又忍不住去握住可能拥有的希望。“师尊,你为什么不信我?!”

边玉沉弯腰,缓慢地掰开越昙的手指,将裙裾从她的指尖抽了出去。她一拂袖,将越昙荡回到黑石上,沉声道:“你尚在襁褓之中时,被左师妹捡回宗门。你八岁时,圣人蛊方显出迹象,庆云在峰头久久不散。当时我要收你为徒,可你不愿意,是左师妹劝说你,你才停止哭闹。可你怪左师妹抛弃了你。”

“你十二岁时遇到妹妹越兰泽,你想将她留在太乙宗,可她天赋不足以修炼我太乙宗道法,我拒绝了。你又去找左师妹来求情,可此事不了了之。后来,你妹妹被紫微宗道友看中,才拜入玄门学道。”

“寄愁性情冷如冰雪,不喜欢与人往来。她开始跟你也不是十分要好,你年幼时去找她,总被拒之门外。其余人尚可以问道为由,向寄愁请教一二。可你是我亲自教的,不用跟从寄愁学道法。你是怀着什么样的想法靠近她?你会喜欢一个对你冷若冰霜的人吗?你说没有理由,可这些都是理由。”

越昙彻底无言。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天涧之战后,别人对她的恶意骤然间放大了,熟悉的人开始变得陌生。

曾经她们都道圣人蛊得天独厚,是天纵圣人之资,是天道的宠儿,可为什么她不能无忧,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折磨?难道她跟那些怀有圣人蛊却入至恶的人一样是天地不容吗?

越昙没再见到边玉沉,也没看到方倦之。看守禁法崖的是张陌生的面庞,可能是近来加入宗门的,也可能是她过去未曾关注过的同门。没了方倦之的羞辱,只用面对素寒声的冷脸,看似轻松几分,可越昙的心气已经被打压得所剩无几。她的思绪空茫,脑子中偶然盘桓着一个念头,那就是再去天涧一趟。

世人都觉得她不该回来,那她就在那处沦亡。

那里有长老、有大师姐,那里有她熟悉的人,而不是眼前冷冰冰的一切。

天涧,惨淡的阴云退去,明月高悬,在悬崖峭壁上落下幽冷的光。

幽川在天涧中心,是一条如墨黑沉的长河。它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开凛凛的波光,水面平静。可忽然间,水珠飞溅,无数黑烟上涌,化作一只只狰狞的妖魔恶鬼,在月色下发出凄厉的惨嚎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音调在冷寂的悬崖间回荡,数道交错的剑芒猛然间从水中蹿出,将妖魔撕扯成碎片。

剑起剑落,黑烟滚荡。这股异象持续半个时辰才消散,幽川的波澜渐渐小去,一道玄妙的身影在乍起的雾中朦朦胧胧,似虚似实。若是让道域的人上前,便能认出这一张脸,恰是在天涧之战中战殁的谢寄愁。

此刻,她的双眸紧闭着,束发的太极道冠早已经崩裂,漆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在幽风中微微地漂浮。她的身躯干瘪,仿佛一截槁木,可随着那些零散的妖魔鬼气融入躯壳,身躯又慢慢地丰盈起来。枯瘦的面庞重新恢复月之清、雪之冷,数息后,一道道诡异的黑色纹路攀上她的面颊,又慢慢地消隐起来。

幽川之中鬼夜哭,谢寄愁的神智大半沉浸在玄之又玄的奥妙境界。在使用“封神禁律”化作阵心落入幽川后,潜藏在其中的恶鬼妖魔争相撕扯着她的血肉,一道道幽灵试图钻入她的识海,侵占她的肉.身。谢寄愁的心性坚韧不移,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扎实,元神俨然是圆满无缺。但光凭借这点,她无法克制那些妖魔鬼怪。在极为关键的时刻,她想到曾经在太乙藏经阁看到的一部与《封神禁律》放在一起的禁书《鬼功录》,此是亡人之途、鬼修之道,在道域被视为邪术。但谢寄愁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直接修持《鬼功录》,再借着《太上九要剑经》压制鬼怪。

《太上九要剑经》是太乙的剑道宝典,以玄功《通玄真经》为基。谢寄愁修的是太乙通玄法门,可在修持《鬼功录》后,原本的《通玄真经》便失效,在新旧玄功交替的刹那,也是最容易被妖鬼侵袭的时候,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试错,只能够孤注一掷。

天涧已被封印,师妹成功从天涧走出,是道域的救世主。太乙有她在,也不怕陷入危机了吧?不知师妹现在如何了。思绪刹那闪过,幽川中的身影一摇,鬼物抓住时机侵袭。谢寄愁轻叹一口气,彻底将杂念驱逐,重新沉入幽川中。等她修成《鬼功录》,就能从幽川中离开了。

百鬼噬身,血肉不存,白骨森森。

千万里之遥的太乙禁法崖,越昙猛然间从睡梦中惊醒,惊呼了一声“不要”。在支离破碎的梦境中,她总是看到长老与邪魔同归于尽的场景,她还看到幽川中的大师姐,生机断尽,成为恶鬼妖物的资粮。大师姐浑身鲜血淋漓,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再说:“昙儿,幽川冷寂,你几时到来。”

“师姐……”越昙按着心口低喃,趴在石上,眼泪滴落在手背上,殷红如血。“师姐,你也会怪我吗?是我的错吗?”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否定后,越昙开始怀疑自身,她慢慢变得不再那么坚韧,不再对自己深信不疑。难道不是邪魔,是她在恍惚中杀了同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