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越昙摇头,眼中的泪是断线珍珠,根本无法止住。她跪坐在谢寄愁跟前,用手捂住唇,怕自己的哭腔泄漏出来,让受伤的师姐更加为难。
谢寄愁抬起沉重的手指,擦去越昙脸上的泪,她转移话题,问:“昙儿,能守我到天明吗?万一追兵来了,得要靠你来料理。”话虽是这么说,可谢寄愁心中清楚,追兵不可能会来。那一场斗战,她身受重伤,可钟若存境况也不大好,依照太清宗一众人的性情,不会追过来。至于紫微宗那处,先前问天垣留下的印记已经消失,想要推演自己行踪,更是天方夜谭。
谢寄愁又说:“昙儿,你现在是元婴境的真君了。元婴一成则法身现,接下来可以炼元婴。等将能离体的元婴法身炼得自虚入实,便是迈入大乘境,成大法相。”她笑了笑,继续鼓励越昙,“天底下谁入元婴不用外药?谁能如昙儿你这般天资出众?假以时日,昙儿必定是道域第一人。”
越昙擦了擦眼泪,她低着头闷声道:“我不要做道域第一人。”她没什么伟大的梦想,也不想当大宗师,她想要重新回到过去那自由自在的日子,但还有可能吗?她是众叛亲离的恶徒,她凭什么眷恋着过去镜花水月般的日子?深林寂静,她咬了咬唇,又说,“我会守好师姐的。”
谢寄愁“嗯”了一声,朝着越昙绽出一抹灿若春花的笑,用全部的神思去压制躁动的幽川。若是任凭自身沉沦,堕落成鬼主,她会失去自我,到时候同样是记不住师妹了。
千万里之遥的紫微宗中。
问天垣坐在洞府中,她的跟前是一幅水画,城池点缀,宛如星点。在星点中存在一丝丝极为细微的线痕,本是鬼主行走过的痕迹。她与余掌教拦截人不利,可至少在最后关头留下印记,千里伏兵,道域各宗派全力追杀,她就不信鬼主还有能耐逃脱。可等到她睁开眼的时候,她发现丝丝线痕消失了,她抬起手捏起咒诀推演,发现已失去线索!星光印记消失了?怎么可能?是谁打碎的?若是没记错的话,鬼主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太清宗驻守的地界吧?
问天垣心思纷乱,当即催起通讯法符,与太清宗道人联系。数息后,太清宗道人疲惫的面容才显现出,并非是祝长缨或者钟若存,而是一脸怅然懊悔与愧疚的祝灵余。
“见过问真人。”祝灵余抬起一丝精神,笑容很是勉强。她的心情低落,根本藏不住心事。阿娘昏迷后,已请了药王谷真人来看,可药王谷真人也说是棘手,不知道阿娘几时才能够真正醒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问天垣一看祝灵余的神色,就知道事情可能不好,她心思一沉,皱着眉询问。
“被鬼主逃脱了,我阿娘与她两败俱伤。”祝灵余说。
问天垣一听就知道,很可能是狡诈的鬼主借着与钟若存斗法的时候,拼着受伤也要打碎星光印记。那星光印记靠着鬼气无法消磨,但是修道人修的灵炁却可以。“钟道友现今如何?”问天垣又道。
祝灵余摇了摇头,伤怀失落。她沉默一会儿,又想起钟若存的嘱托。她道:“阿娘说鬼主身上怀有佛气,不惧降魔之雷,我太清宗降魔妙法无法克制她。”
“佛气?”问天垣眼神一凛,神色倏地变得端肃凝重。昔日解慈悲身化佛国镇压幽川,后力量渐渐消失,妖魔鬼怪便自幽川中溢出。按理说它们该避过佛气的,可现在鬼主却拥有佛气,难不成是她吞化了解慈悲的力量,将佛骨舍利纳为己用?要是如此,这鬼主比她们想象得还要恐怖!
问天垣又问了祝灵余几句鬼主的事情,可祝灵余没跟鬼主交手,哪里说得清?至于越昙之事,她又有意避而不谈,于是通讯草草结束。祝灵余去照顾钟若存,而问天垣越想越是不安,直接化作一道遁光从洞府中掠去,前去见宗主云流声。
“那鬼主佛气在身,连太清宗降魔妙法都不起效用了。”问天垣凝重道。往常对付幽川中恶气生化的邪魔,她们是有优势在的。道域各宗派都有降魔斩妖术,尤其是太清宗,只修这一道。要是降魔之法不起作用,此消彼长,那就是她们被鬼气压制了。“恐怕得请佛国出面料理。”
云流声闻言叹息道:“佛国行踪不定,虽在太上法会挂名,可极少出现。上一回妙法音道友在天涧现身,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又消失了。我也摸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问天垣也觉得烦恼,揪着佛国一事说下去也无济于事。她想了想,又慨然叹息道:“钟道友乃大乘二重境,鬼主能与她相抗衡,约莫也是此等修为。难怪我与余道友无法拦下她。要将她彻底拦截,恐怕得众道友一起出面吧?”
“或许吧。”云流声说,天涧一战,道域算得上损失惨重,余下的大宗师已是不多。宗派需要人镇守,各地都在推动法坛的建设,不可能所有人倾巢而动,只为降服鬼主。“幽川消失后,鬼主便在道域行走。谁也不知道她会将幽川安置在哪一处。我们若都远离宗门,一心对付她,万一幽川在道域爆发,可能来不及阻止。天之轨目前推演出的办法就是如此。其余得等法坛建设完毕后,再继续思量。”
问天垣又说:“还有一事很是奇怪。”
云流声抬眼,困惑地望向问天垣。
问天垣道:“鬼主途径数地,有的是摧毁法坛的机会,可她没有这样做,又是为何?”
云流声没注意过,听问天垣一提,也起了疑惑。总不可能是鬼主不知法坛的利害吧?亦或者她有恃无恐?并不惧怕法坛彻底连成一片后对她的克制?当然,也有可能暂时无暇动手,或者将目标放在各宗派内部?毕竟要让整个道域都在法坛笼罩之下,得数年之功啊。她们听从鬼谷花未名的意见,重外轻内,如今各宗派道人派出去了,自身宗门腹地其实是空的。
问天垣道:“她的性情捉摸不定,目的不明。”先前药王谷推断她要替越昙找药,好更好地利用“圣人蛊”,可实际上她并没有这样做,在太乙宗的布置反而是徒劳。
云流声道:“幽川是恶气沉沦之地,是天地之反。恶气中化生的鬼物阴魔本能侵占修道人的躯壳,那么从中走出来的,拥有完整神智的鬼主,当然也是以占据道域为目标了。”
问天垣不太确定,她道:“是吗?”
云流声没有回答,她仰起头,看着幽暗的天际泻出一线鱼白的天光,她道:“天明了。”
天明林雾歇,树摇群鸟行。
越昙直勾勾地看着入定的谢寄愁,低声说:“师姐,天亮了。”她在谢寄愁身侧守了一夜,听枯叶下虫声起伏,听林木间宿鸟啼鸣,夜风时而急骤时而和缓,像是她提起又松懈的心。好在这一夜平安过去,并无追兵到来。
谢寄愁脸上的诡异纹路消失不见,那股如影随形的阴寒气机也没了踪影,仿佛昨夜的一切俱是越昙的幻觉。大日出山,日光如泼洒金粉,从枝叶间飘荡而下。越昙蹙了蹙眉,又朝着一动不动的谢寄愁喊了声。
天既明,师姐怎么还不醒来?师姐的伤势到底怎么样?杂念纷纷,一念未落一念又来,越昙恰如惊弓之鸟,很容易陷入惊惶中。在纷乱中,她骤然升起一个“回去”的念头。
她们要回太乙,回她其实早不想去的太乙。
第48章 我想回太乙。
回到太乙后, 再坏也不过是永囚禁法崖被剜肉取血。
她在太乙,师姐也在太乙,这样就不算是违背承诺, 她依然在师姐身边,不是吗?她错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怎么能因自私连累师姐?可那些人那样看待师姐, 难道太乙就会摒弃一切偏见吗?不可能的, 太乙不会站在她们这边。
就在越昙思考的时候,一阵阵刺痛从识海中荡出。
“回去, 回去。”一道声音响了起来,与过去困在禁法崖时一般。它不停地回荡着,像是要将她散乱的思绪汇聚到一个点上。在心气垮塌后, 越昙很容易陷入一种悲观的情绪无法自拔。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越是深想, 那股束缚越紧, 连谢寄愁醒来喊她都没有听见。
“昙儿?”谢寄愁最怕的就是越昙陷入自己情绪不可自拔, 这种沉沦不停地在损耗着她的生机,她不想好端端的师妹变成一具空壳。她抬手压着越昙的肩膀晃了晃,等到她恍惚回神, 才抿了抿唇, 强作欢颜说, “昙儿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我”越昙眼神闪避, 不敢与谢寄愁对视,她结结巴巴的, 良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声音细若蚊蚋, “想回太乙。”
谢寄愁听得一清二楚,她变色道:“你想什么?”等意识到自己冷厉的语气吓到越昙,才又强行压制翻滚的情绪,尽可能用婉转温和的语调说,“昙儿想去哪里?”
越昙咬着唇,她知道如果师姐看穿她的心思,是不会带她回太乙的,她只能找寻其它的借口。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越昙很想看着谢寄愁的脸,可又怕自己的眼神泄露情绪。她不敢也不能抬头:“太乙。”她很轻地回答一句,在长久的沉默后,她磕磕巴巴地补充说,“我想、想念长老了,落、落仙陵,我想去落仙陵。”
谢寄愁不至于看不出越昙的真实心思,她的心像是飓风卷过,一片狼藉。对越昙的怜,对道域众人的恨,如金乌之焰在熊熊灼烧。她知道保持平和才是压制幽川的良方,可她做不到。她没办法在知道越昙遭遇不公后还能保持无动于衷的淡漠。她不能拒绝越昙,她的“不”字会打击越昙本就所剩无几的自信,她怕这次的拒绝换来的是沉默,怕越昙再也不敢跟她提要求。
“好,我们回太乙。”谢寄愁咬着牙答应。可她不准备像越昙想的那样前往落仙陵,让她们的行踪暴露在边玉沉她们眼中。她不如借此机会去一趟天泽山,将归真一元果取到手。太清宗钟若存恐怕看出她的跟脚,如果钟若存醒来,道域众人都会知道“鬼主”是以她为筑世之形。在众人发觉前,太乙诸弟子首席谢寄愁这个身份合该被她再利用一次。
太乙天泽山。
昔日来此驻守的各宗派道人已经尽数退去,只余下太乙自家修士在镇守。不过比起先前浩荡的声势,如今也显得寥落。毕竟设伏是为了对付“鬼主”,归真一元果年年都有,它本身的重要性比不上前往各城池村落建造法坛。
山中清闲无事,三三两两的道人聚在一起饮酒,说些道域的事情。忽然间,有人开了口提起越昙。
“小师姐还在鬼主的手中吗?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掌教那般在意越昙小师姐,怎么不动身去救她?”
“你们说得容易呢,掌教离开后,宗中的事务谁来处理?法坛最关键的步骤谁去完善?”
“方师姐不是在吗?就算方师姐不行,那也有付师妹吧?她不是要接替大师姐的位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