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明净坦言道:“心病我无能为力。”她取出一张单子递给谢寄愁,又说,“上面的药物都是用来温养金丹的。毕竟破碎过,已非原初之体,道基想要恢复,药物是一法,但最终是否成功且看天数。”

谢寄愁接过单子,上头许多宝药闻所未闻,可师明净备注了产出的地点,她并不怕寻药难。偏头看了眼榻上失神的越昙,她又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有没有一种药能够让她忘记往事?”

“有。”师明净的掀了掀眼皮子,她对上谢寄愁沉痛压抑的视线,又说,“有丹药能够忘怀一切,可忘怀过往后,她还是原来的她么?”

谢寄愁哪会不知道靠着药物的放下并非觉悟,而是一种逃避。可要她眼睁睁看着越昙痛苦,她做不到。她恨透了这个世间,她怕有一日她会因仇恨而放下自身的职责,辜负解慈悲的期待。

师明净瞥了眼越昙,心生不忍。“我救不了她。”她说。屋中静谧,落针声亦能清晰可闻。少顷,师明净又道,“但你可以往佛国去试试。道域的执令君是云流声,可要论起道行来,云流声远不如佛国首座。她参菩提道,或许能给你指出一条道路。”

“妙法音吗?”谢寄愁自言自语,在离开天涧的时候,她与紫微宗道人交手,找到机会遁离那一刻,其实也看到了陡然间现身的妙法音,只是对方看了她一眼后什么都没做,便前往天涧。谢寄愁压下翻动的心绪,道了声,“多谢。”

“你不用谢我。”师明净摇头,意有所指道,“时间不多了。”她想了想,又说了一个自己也很模糊的猜测,“对了,如今的越昙也未必是她自己了,她沉疴时,靠着圣人蛊吊命,我隐约察觉圣人蛊在此间对她施加了什么影响,但具体说不上来。兴许她的崩溃以及所见种种乱象,便是圣人蛊催动的。”

谢寄愁听了一点头。两人并非旧识,师明净愿意救越昙已经算是医者仁心,想要她一直隐匿自身的踪迹,那几无可能。况且边玉沉已经与她交手,越昙与鬼主一道的消息想必不久后就会传遍整个道域。

晌午,越昙从睡梦中醒来。

她见了生人很是惶惑,藏到谢寄愁身后,可又怕谢寄愁为难,只能忍着泪怯怯不安地站在前头。谢寄愁看她害怕的模样,心中酸涩。她的师妹过去自由自在,交友热忱,最是喜欢跟同辈往来论道,哪会像现在这样?她曾道总有一日知交遍道域,闲时与她们论棋、论阵、论剑、论文学……可那些的“知交”最后都背叛了师妹。诚然,一切皆可推到圣人蛊放大恶意上,可要是她们坚定不移,只是爱之愈深,哪里来的恨之愈切?

“我们走。”谢寄愁替越昙戴上避人的帷帽,指尖从雪白的发丝上滑过,心中又是微微发酸。

过去师妹总会问去哪里,在她说了结果后,师妹便会将那处风土人情顺手拈来,偶尔还会与她说在那边遇见的某某,可现在,师妹只是小心翼翼地说了个“好”,像是一只惶恐不安的鸟雀,生怕将她触怒。

谢寄愁带着越昙远去,而终于恢复修为、得到自在的素渥也收到药王谷的一封来信。信上说,鬼主现踪,并带走了太乙宗越昙。素渥的恐慌攀升到极点,那灭顶的恐惧如大浪打来,她以为无忧会是某个隐世未出的大乘期道人,与越昙交好、替越昙打抱不平,但怎么都想不到她会是幽川中出来的鬼主。她是恶堕之气的化身,她是沉沦之地的恶鬼,那救下她们的师尊知道吗?

素渥怕对方还在,可又怕对方隐匿无踪。她疾步回到师明净的院子,扫开一众研讨药方的大夫,直奔师明净清修的地方。她气息未曾平复,便急不可耐地告知师明净无忧道人其实是鬼主的真相,还道她抢掠了越昙的神魂。

“怪不得她会毁了药王峰!?*? ”素渥气得浑身发颤。

师明净脸上初时还有一抹讶色,可那点儿波动很快便归于平静了。她问素渥:“你已经得到答案,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素渥面色一白,接话说:“师尊不跟我回去吗?”

师明净平静地看她:“你拜入素问门下,已不是我的徒儿。”

“师尊”素渥脑子中嗡嗡响,怎么都没想到师明净会说这样的话。她咬了咬牙,刻意地岔开话题:“师尊是不是知道她的身份?”

师明净瞥了素渥一眼,藏起心中那点因被质疑而产生的细微失望。她淡淡道:“不知道。”

素渥又说:“她是恶鬼,越昙道友在她的手中!师尊帮了她,谁知道她会不会反过来灭口?此地已经不安全,师尊你”

“是么?”师明净语气依旧轻飘飘的,没将素渥的忧虑放在心间。

她没看到恶鬼,只看到一个有情人。恶鬼有情吗?她是沉沦的恶鬼,还是当年天涧之战后的生还者呢?

师明净很快回神,语气中有种不相往来的决然:“我的死活跟你、跟药王谷都没关系,请离开吧。”

第31章 我求你讨厌我。

飞车在道上疾驰, 扬起大片的尘土。

长风浩荡而来,车帘微微拂动,露出一张苍白的侧脸, 旋即又垂落,将其深深掩藏住。

谢寄愁带着越昙很顺利地离开白藏城,可她知道这种平和不会持续太久。太乙宗的消息已经向外传, 她迟早要面对十面埋伏的杀局。她暗嗤了一声, 掩藏住对那些修道人的不屑。当初交往论道的时候,谁会猜到她们之间会刀剑相向呢?那些人既能误会越昙, 也会误会她。她镇压着幽川,可她已经修持鬼功录,只余下鬼身, 她就是异类。

衣裳摩擦, 传出窸窸窣窣的轻响。谢寄愁顷刻回神, 凝眸看着眼神惺忪的越昙。从白藏城出来后, 她便时而昏沉、时而清醒, 谢寄愁最怕见她识海崩溃,丧失求生的意志。好在这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在松懈一口气的同时,谢寄愁心中仍旧压着无穷无尽的懊悔。

伸手将越昙抱到怀中, 谢寄愁垂眸与她对视。她拨开越昙额前的白发, 温声道:“我们要去佛国, 但佛国如果没有佛者引渡,是很难找寻到它的所在的。”

越昙眯着眼, 半晌后才嗯了一声,哑着嗓音说:“典籍上记载, 佛国不在东、不在西、不在南也不在北,只有有缘者才能见到。”

此刻的越昙是清醒的, 她暂时地忘怀了那些不痛快的事情,身上出现几分旧日的影。谢寄愁直勾勾看着她,她越是跟越昙相处,越知道这样的画面只是昙花一现。不尽的惶恐紧紧攫住她的心,可她不能表现出半点忧虑,她怕自己情绪的波动会引得越昙重新陷入不安。

“那我们要去哪里?”越昙揪住谢寄愁的袖子问,她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眼中倒映着谢寄愁的身形。像是回到过去同大师姐一并游历的时候,轻松而又惬意,完全没有对前路艰险的惊惶。

谢寄愁轻声道:“玉京山。”

“是太清宗的玉京山吗?”越昙又问,她眉头微微蹙起,又嘟囔说,“去那里做什么的?”

谢寄愁道:“徊水玉精三年一生,如今正是它诞生的时候。”徊水玉精是一种宝材,师明净给出的药方上有它。它三年一现,如水流般从石隙中淌出,只维持半刻钟。它有修复金丹裂痕的功效,能化去金丹上的缺隙。市面上虽然也有流通的徊水玉精,可功效远不如新采的。谢寄愁要给越昙用,那必定会选择最好的。

“是谁受伤了吗?”越昙了然一颔首,她喃喃说了一句,倏然间,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神色骤然一僵。她的手缓缓地落到自己的下丹田,轻轻地按压着。不用自我观视,她也能察觉到金丹碎裂后带来微弱的疼。怎么会这样?越昙的眉头蹙起,那如浪潮迭来的记忆让她头脑晕眩。是了,是师尊、是二师姐,是她们动了手。她是罪人。

喜与悲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方才还扬着笑容的脸顷刻间就变得愁云惨淡。那双眼如花啼泪,顷刻便被泪珠濡湿。她的眼神空洞而又茫然,像是在看谢寄愁,又像是空无一物。

“昙儿?”谢寄愁轻轻地喊了一声,她早就知道越昙会毫无预兆地在悲喜间转换。她想劝越昙止住眼泪,可又怕她因为自己的话越发显得卑微无措,她尽可能地不对越昙说“不要”二字。她抬起手擦了擦越昙的泪水,转了个话题问,“喝酒吗?”

她以自身为阵心时,身上的东西几乎都毁去了,过去酿造的灵酒当然也一点不存。她是从越昙的“天地根”中取出来的酒壶,可惜里面所剩不多。眼下面对各方的围逼,无暇酿酒,得等空闲的时候才能找到几分自在。

车中另有乾坤,大小只在一念之间。谢寄愁一拂袖,车厢中顿时出现桌椅的、酒具,只是扶起越昙的时候,发现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袖。谢寄愁瞥了一眼,立马打消让她坐到自己对面的念头。她扶着越昙,让她半靠在自己的的怀中。掐了个咒法倒酒,将小盏摄来,凑到越昙的嘴唇,濡湿了她的唇。

酒名“岁无忧”,藏着她的期许,她以为能够轻松做到,毕竟顶着天命,又是大宗派的真传,可最后尽数落了空。

越昙的倚靠在谢寄愁的怀中,她像是玩偶一般乖巧。师姐想她喝酒,她就喝酒。灵酒的滋味带来零碎的片段,越昙没再哭了。她浅浅地抿上一两口,便抬头看谢寄愁。她想邀请谢寄愁一起,可内心深处涌出来的自厌让她无法开口,甚至觉得此刻的温馨也是她不配拥有的。

“怎么了?”除了越昙的情绪,已没什么值得谢寄愁关心。她注视着越昙,揣测着她的情绪变化,想要解决横亘在眼前的棘手问题。可她有对抗大敌的本能,却没有办法去做那枚心药。她不明白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越昙好转,只能学步般一点点去尝试。

越昙不说话,她摇了摇头,眼睫披垂着。大师姐对她这样好,她却害得大师姐在幽川身死一回。现在大师姐出来了,可她身上的气机跟以前不一样了,为什么不回太乙去呢?是不能回去了吗?这些都是她害的,她怎么能再心安理得地接受大师姐对她的善意?“我做错了,是我不配。”片刻的沉寂后,是越昙痛苦的低喃。

谢寄愁听得难受 ,越昙不该跟她道歉,明明错得另有她人。她跟越昙说了许多次幽川的真相,可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总认为自己是在安抚她,一切都是假的。“昙儿,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怎么过得去?怎么能过去?”越昙惨怛一笑,神色越发凄苦。她想起在禁法崖中的那十八年,同门们说她错了,外来的同道也说她错了,她的记忆也告诉她错了。大家都这样说,她怎么能因为大师姐善心的安慰而自欺?她要怎么做才能偿还这份罪孽?“大师姐。”越昙咬了咬下唇,泪眼朦胧地看着谢寄愁,“我求你讨厌我。”

谢寄愁瞳孔骤然一缩,心脏被无形的手攫住,空气被挤压一空,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她的头脑晕眩,那拦住满怀情绪的大坝险些被越昙的这句话击垮。“昙儿,你”

越昙避开谢寄愁的眼神:“我是个恶人,我不值得。”自厌的情绪陡然间爆发,已将她的思绪淹没。她挣扎着,想要从谢寄愁的怀中钻出来。可这样的举动反而让谢寄愁的手臂骤然缩紧,那股钳制一切的力量让越昙无法抗拒。

谢寄愁耳畔嗡嗡作响,她不肯松手。良久后,她才搭着眼帘,轻轻地说:“你欠我了?”她无法让越昙扭转那错误的观念,是不是只能顺着越昙的话,利用她的“愧疚心”,来安抚她?“你要怎么补偿我?”没等越昙说话,她又问。在话脱口的时候,她恼恨着那些将越昙逼到绝境的人,同时也无比地憎恶自己。她这么做,到底能让师妹获得解脱,还是让她的身上再多一道无法甩除的枷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