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昙被幽川鬼主捉住了。”边玉沉说,她垂着眼睫,叹气道,“出行的时候怎么这样不小心?”
素寒声一愣,错愕地看着边玉沉,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方倦之朝着素寒声摇头,可素寒声没有领会到方倦之的暗示。“鬼主”两个字让她神色惨怛,不需要谁来言说,她便自动地将事情串起。“是我的错,是我在天涧时候没看好越越,是我将她逼入绝境中,害她跳入幽川。她要不入幽川,就不会被鬼主控制。边真人,您要救越越,求您一定要救出越越。她在鬼主的手中会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啊?”
素寒声的心神很是不定,从洞开的窗中吹来的山风是冷峻的,像是禁法崖消磨意志的厉风。她不止一次地回想,要是她有一点相信越昙呢?要是她少取几次血肉炼药呢?越昙是不是就不用遭受那些痛苦?
“师尊一定会救小师妹的。”方倦之开口,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素寒声说的。
商红药抬头看着边玉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裂隙,露出几分恍惚茫然。她隐约猜到边玉沉自欺的心绪,抿了抿唇,说:“紫微宗正在推演鬼主的跟脚,如今她主动现身,正好将事情一起办了。此事得知会执令君。这不仅仅是为了救出阿昙,也是为了我整个道域着想。”
“执令君?”边玉沉皱了皱眉,她心间无由地升起一股恼怒。那刻意被压制深藏的往事重新浮现,她就算想躲都无处去。囚禁禁法崖是她的命令,打入攒骨钉还是她的命令。素寒声试药取血肉是她默许,方倦之上禁法崖对越昙百般羞辱也是她默许。如果不是云流声步步紧逼,她当初怎么会急着处置越昙?寄愁已经陨落,身怀圣人蛊的越昙就是她们太乙宗的希望。过去散漫不要紧,只要仔细培养,越昙必定会成为合格的少主,可现在……什么都空落了。
边玉沉摆了摆手,留下了一句:“我知道了。”她不想再跟人说话,袖子拂动,便将殿中坐着的一行人都送了出去。她一个人留在空阔的大殿中,听着狂风吹动窗棂的吱呀声,内心深处浮现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仿佛置身于冰窟。
“师尊。”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响起,边玉沉神色恍惚,她似是听到了谢寄愁的质问,“小师妹是功臣,师尊你为什么不保护好她?”
“师尊,你不是说小师妹是太乙的未来吗?”
“师尊,你信我,我没有害人。”
“师尊”
“边道友,道貌岸然这个词很符合你,是吗?”
迷离的幻境与现实交错,那急切的呼喊声叠合。边玉沉心跳骤然加快速度,她跌退一步,抬起手抚了抚额上的冷汗。她抬眼朝着殿门处那道在帐幔掩映下变得模糊的身影,心中一凛,脱口道:“寄愁?!”等那道人影渐渐逼近了,她才恍惚回神,抿着唇冷冷道,“你怎么来了?”
付江愁恭谨地朝着边玉沉行了一礼,道:“护山大阵被惊动,太乙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边玉沉紧凝着付江愁的脸,她跟谢寄愁的容貌没有半点相似,但在她刻意培养下,那股如冰雪般的气质很是接近了。容颜是外相,若是依照气机认人,一个恍惚便会出现差错。
付江愁被边玉沉盯着,心中惴惴不安。她面上不动声色,轻轻道:“师尊?”
边玉沉猛地转身,她背对着付江愁,冷声斥责道:“外头的事情你不必管,一心练剑就是。你先前出去一趟,修为不增反退,你想明白是为什么了吗?《通玄真经》是我太乙宗第一玄功,《太上九要剑经》则是与之相合的一流剑术,你练明白了么?连自身功法都学不好,还去藏书阁中看其它经典做什么?”
付江愁眼中掠过几分不甘,她抿了抿唇说:“我听说大师姐也时常去藏书阁。”
边玉沉脱口道:“你们能一样吗?”
付江愁其实很明白,她就是谢寄愁的一道幽影,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可听师尊这么一说,心还是像被削成数片,泛着一阵又一阵的疼。她低着头,轻声道:“徒儿明白了。”
边玉沉拧眉,也意识到这话不好。她重新转身凝视着失落的付江愁,道歉的话卡在喉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良久后,她才烦躁道:“你虽入门晚,可天分摆在那里,只要肯用功便能超越一干同门。你要记住,想要做太乙掌教,道行必定得卓越,要不然纵然我将你推上那位置,也没人服你。资质唯有化作实力,才是有用。”
付江愁“嗯”了一声,见边玉沉没有说话的欲望,便自发地离开殿中。
她作为边玉沉的关门弟子,接手太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们都对她有很深的希望,可要是这些并非她所求呢?
第30章 我无能为力。
白藏城。
越昙拥着谢寄愁在庭院中枯坐一夜。
师明净想的没有错, 大乘期的修士就算是陷入昏睡中,也会自发运转玄功温养伤势。天际露出一线灰白的时候,谢寄愁从昏沉中出来了。她稍稍一移动, 便惊动了木然的越昙。
“师、姐。”这两个字说得很慢,越昙想要笑,可僵硬的唇角勾勒出的神色, 比哭还要难看。
微风拂面, 一缕白发在面颊上滑动。谢寄愁直勾勾地盯着越昙,低声道:“昙儿。”她正准备起身, 可冷不丁被越昙按住了。越昙朝着她很轻地摇头,像是怕惊醒一个沉沦的梦。
天光照在谢寄愁苍白的面颊下,银灰色的眼中泛过一缕困惑。师妹的身上没有识海崩溃的迹象了, 可她此刻的样态亦是不复寻常。到底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招魂失败了吗?这念头一起, 谢寄愁的心陡然坠入深渊。修长的手指搭在越昙的腰上, 一动也不动。
“师姐。”越昙只重复这两个字。
谢寄愁温和地应声, 又问:“昙儿, 你怎么样了?”
越昙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说:“我没事。”
谢寄愁狐疑地看着越昙, 不太相信她的话。她跟越昙相依偎了片刻, 终究是忍不住起身, 看着越昙问:“昙儿,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
越昙看谢寄愁动作, 她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去抓谢寄愁的袖口。她双腿僵硬麻木, 起来的时候一个踉跄,被眼疾手快的谢寄愁一把揽在怀中。她顺势伸手攀上谢寄愁的腰身, 靠在她怀中,不安地开口说:“记得。”
谢寄愁垂眸:“嗯?”
越昙又小声说:“是我的一句话扰乱了左长老的神思,害得真一镇魔诀失败。道友们被幽川阴魔所侵,丧失本我。我害死了她们,也害得师姐化身阵心,是我的错。我现在到幽川陪着师姐了,师姐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原以为找回流失的神魂后,越昙便会恢复。谢寄愁已经做好准备去尽力安抚被背弃的越昙,可怎么都没想到会得来这样的回复。她错愕地看着越昙,紧绷的面颊变得肃杀冷冽,这算什么记得?那些人的话到底留下多深的印痕,害得昙儿分不清真假?怒火伴随着对越昙的怜惜逆冲,幽川中翻滚的恶气在脑海中化作一道诡异的声音,要拉着她堕落深渊。谢寄愁神思恍惚刹那,又被越昙寒凉的泪水拉回现实。她抬起手拂去越昙面颊的泪,柔声道:“师妹,这里不是幽川。我还活着,你没有害人,是你封印了天涧,你是道域的功臣。”
可越昙听不进去谢寄愁的话,她那被泪水打湿的眼睫颤了颤,茫然地看向谢寄愁,说:“活着?”
“是。”谢寄愁吐了一口气,她揽着越昙道,“我回来了,都怪我,回来太晚了。”
越昙无法思考,她的心被本能生出的悲喜冲刷,仰看着谢寄愁流泪。
谢寄愁心中郁气沉积,堵得厉害。她将人从幽川中救出来,可说“活”却又不对劲。她的小师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沉眠,她不知道要怎么样让人恢复原样。她过去顺风顺水,连幽川之劫、被迫专修鬼道都不被她视为苦难,只当是前行路上的一种磨砺。可越昙的自丧让她为难、让她束手无措了。她无视宗门禁令,在藏书阁学了那么多东西,却没有一样能告知她,面对如今心气竭尽的师妹,到底该怎么办。
“昙儿,不要哭,你没错。”谢寄愁放轻声音哄着越昙。
一言不发的越昙却在此刻快速回话,她的身躯颤抖着,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低声下气地跟谢寄愁道歉:“对不起,师姐,我错了,我不哭了。”她越擦拭,断线珍珠般下坠的泪水就越多。
谢寄愁闻言更是如遭雷击,这已不是因天涧之战生出的道歉,而是因为她说了“不要”两个字。在师妹的心中,连哭出来都变得小心翼翼,都变成一个不可饶恕的错了。那些人到底做了什么啊?!她们该死,她们凭什么还活着?自看到越昙堕入幽川的那一幕后,谢寄愁心中翻滚的怒浪就没有停歇过,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将幽川释出,让它彻底吞没肮脏污秽的道域。等天地间生灵不存,那就变得干净了。
“对不起,对不起。”越昙察觉到谢寄愁的情绪变化,被她身上流泻出的一抹狂怒吓到,连连道歉。她已经从谢寄愁的怀中出来了,膝盖一软,竟是要屈身朝着她跪下。谢寄愁一把将越昙提起,紧紧地抱在怀中。她紧抿着唇,竭尽全力克制自己如狂澜般的心事。她想说“不要道歉”,可又怕勾动越昙的情绪,最后只道了一句:“师妹,你先睡一觉吧。”
越昙噙着泪水应了声“好”,像是怕人责备她,快速而又乖巧地闭上眼睛。
等到越昙陷入睡梦后,谢寄愁才抱着她进入屋中,又去把师明净请来。“为何会这样?”谢寄愁已经快压不住自己的戾气,语调森冷。
师明净见惯生离死别事,此刻的谢寄愁与她过去遇见的病患亲眷并无不同。将银针从越昙的身上收回来,她道:“窍穴、气脉渐渐恢复,金丹虽有裂痕,可也能借助圣人蛊以及诸多药物慢慢温养。离魂之症也得痊愈,光看这些,其实已经好得不得了了。”如果换成这一个人,别说是复命丹,就算是仙人手段,也难以将命挽回。
谢寄愁咬牙切齿地问:“心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