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明净已经开始闭关炼制复命丹, 如果服用了之后,师妹还不醒来,那该怎么办?师明净说师妹有失魂症, 那丢失的魂会在哪里?谢寄愁心思浮动, 初日的光芒照落在她的脸上,却始终无法消融她眼中凝结的冰寒, 以及丝丝缕缕的悲哀。

整座宅院没有因为师明净的消失而陷入死寂中,师明净虽不曾收真传弟子,可门下仍旧有记名的徒弟, 能够救治城中受伤的百姓。谢寄愁没事的时候就在院子中闲走, 看那些大夫、药童晒药, 听她们说些生死事。大概见惯生离死别, 医者们都很看得开, 有种死死生生皆如此的豁达。谢寄愁听后笑了一声,神情很是苦涩,她却是看不开。

师妹的伤, 如何无恨?师妹的仇, 不能不报。

约莫半个月后, 师明净出关。她研究复命丹百年,已经不止一次着手炼制, 在草药齐全的情况下,自然很难发生意外。从炼丹室中出来的时候, 她一眼就看到立在一边的谢寄愁以及不远处的弟子。将复命丹抛向谢寄愁,她扭头朝着那弟子问道:“何事?”

那人忙不迭回声:“药王谷素渥真人求见。”

师明净神色微微一变, 谢寄愁也跟着一挑眉。只是复命丹到手,她懒得去关心药王谷的事,朝着师明净道了声“谢”,扭身就走。在她的眼中,没有比越昙更重要的事情了。她快速地回到屋中,将越昙召出,忙不迭将复命丹取出。她于药理不像药王谷修士那样精通,能辨认出草药来源,却说不清它们炼合在一起的效果。可到了这时候,只能够凭借着直觉,去相信师明净的为人、相信她这数百年积累的名声了。

片刻后的犹疑后,谢寄愁小心翼翼地将复命丹塞入越昙的口中。攒骨钉已经取出,断去的气脉已然接上,有佛骨舍利和圣人蛊的温养,谢寄愁不用担心药力无法催发。她拥抱着越昙,坐在榻上,屏住呼吸,眼中充斥着一抹期待。她想药物入口的刹那越昙能醒来,可她也知道,这是天方夜谭。药力的运化需要时间,越是上乘的救命丹丸越是如此。师明净没在,她也不能贸然去催发药力,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谢寄愁从没觉得时间是这样漫长,耳畔的任何动静都在告知着她时间的奔流。她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越昙,不由自主地收紧怀抱。忽然间,怀中人的眼睫微微一颤,仿佛停在花朵上的蝶轻轻扇动翅膀。

“昙儿。”谢寄愁低声道,她怕惊扰了越昙,可又怕她陷入沉睡中再也不醒。

终于,越昙睁开了眼,她的眼神是木然冰冷的,压抑而沉痛。她的手指搭在谢寄愁的衣袖上,慢慢地收紧。一个字都没说出,眼泪已经先行留下。

“对不起,师姐,我错了。”

“我做不到,我不想活。”

越昙重新合眼,圣人蛊在她的识海中翻滚,身躯剧烈地颤抖着,语气绝望。明明已经服下了复命丹,可谢寄愁还是在她的身上看到生机的流逝,像是长河奔流,一去不回。

“昙儿?!昙儿!”谢寄愁骤然变脸,她急切地呼唤着越昙,最怕看到的就是越昙自己不愿意活。“我回来了,我没有死。昙儿,你仔细看看,这里不是天涧幽川,我们都出来了。”

可越昙没有理会谢寄愁,她的五识尽数封闭,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沉眠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一旦醒来,那让她痛苦绝望的一切都跟着浮现。是长老、师姐的消失,是方倦之的欺侮,是素寒声对过往情意的否认,是越兰泽的绝然……她的存在就像是一个笑话,她要背负罪孽而活。是了,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她,长老不会入魔,天涧的同道就不会死。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还活着,所以她不能再活了。

衣袖被鲜血濡湿,谢寄愁神色惨白,她抬手点在越昙的眉心。复命丹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却无法延缓她因自我弃道而导致的识海崩溃。谢寄愁只能强行延缓,她抱着越昙破门而出,直接冲向师明净的会客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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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明净不愿意见药王谷的人,可在听到素渥的名字时,她的面上出现几分犹疑。素渥是她的真传弟子,小贞毁了,素渥的道途也毁了。她并不拦着药王谷为了救世而努力,可药王谷千不该万不该瞒着她。如果非要一个试药人,她难道不可以吗?为什么要让小辈去承担?她的道行高,她就不能去牺牲了吗?

素渥心中沉重,她怕过去的情意一朝散尽,被恩师拒之门外。她知道小贞是恩师的忌讳,不能提小贞,也不能提素问师尊,可在看到跟百年前没有半点区别的师明净时,她不由得一个恍惚,以为重新回到过去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徒儿不孝,特来与恩师请罪。”素渥鼻酸,她低下头,话语哽咽。

师明净也有些恍惚,修为停滞之后,身上便会出现时光的刻痕。金丹期的寿数有限,终有一日会坐化。素渥还没到寿尽的时候,可面貌上已然呈现出一股向着暮年走去的老态。她当年将尚在襁褓中的素渥带回药王谷时,何曾想过这些呢?为什么她留在药王谷,身上的暗伤还是无法解决?那崩溃的道基她一人无能为力,难道合整个药王谷之力还做不到吗?过去与现在交错,千言万语卡在喉中。良久后,师明净才很生疏地开口,问:“素无闲要你来做什么?”

素渥不敢欺瞒师明净,抿了抿唇说:“药王峰崩塌了,峰上的草药损毁了八成。”

师明净瞳孔骤然一缩,没想到无忧道友会这样做。可看来怀有目的来此的素渥,她掩饰住神色,短促地笑了一声,说:“素无闲要你来问牌符的事情,对吗?是,牌符是我给出去的,我要她替我上药王峰取药。”

素渥面色一白,药王峰崩毁事关重大。师尊当日离开药王谷尚未被除名,如果此事被证实与她相关,那她日后就真的是药王谷弃徒了。“恩师需要什么,来药王谷问一声就是,为什么、为什么”

师明净没解释,她漠然地看着素渥,下了逐客令:“你的目的已经达成,可以回药王谷了。”

“徒儿”素渥才开口,一道砰的大响传来,却见谢寄愁如狂浪奔涌而来。素渥蓦地扭头,错愕地看着谢寄愁以及她怀中淌血的越昙。

“师道友,救她。”谢寄愁语调压抑,仿佛暴雨将来。

师明净没动,她抬头看向谢寄愁,问:“无忧道友知道药王峰意味着什么吗?”

素渥眼皮子一跳,从短短一句话中便得出了结论。这看不清面貌的红衣人就是摧毁药王峰的罪魁!她怀中那人是谁?她们跟恩师有什么关系?

谢寄愁骤然拔高声音:“救她!”

“药王峰是药王谷最大的药峰,道域诸修需要的丹药、草药,药王峰一峰独占七成。药王峰一毁,整个道域都会受到影响。”师明净缓慢地开口道,心中甚是疲惫。

此刻的谢寄愁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陷入狂怒之中,黄泉海、地狱变之相险些冲出。她左手一把将素渥摄来,掐着她的脖颈,再度重复。

师明净看着谢寄愁动手,也勃然变色。前段时间的和谐终究是假象,对面的人最终变成恶客!

谢寄愁恨声道:“整个道域都欠她。她若不好,欠债的人休想独活!”

师明净沉默,若不是越昙力挽狂澜封印天涧,恐怕幽川恶气早已经涌向道域。纵然她不求旁人的感激,可也不该遭遇那样的恶待。无忧道友说得没错,道域欠她,她不该死。但摧毁药王峰的无忧呢?师明净扬起银针封住越昙的窍穴,她一边替越昙治伤,一边道:“消息传出,无忧道友你会是天下之敌。”

谢寄愁一把将素渥甩开,她阴着脸道:“我之罪业我自己背负,有仇的来找我就是,但谁也不能伤害她。”

师明净仰头看谢寄愁:“我开始好奇,她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谢寄愁反问道:“难道只有亲近之人才能怜惜她、痛恨她的遭遇吗?”

师明净笑了一声,像是感叹,也好似是自嘲:“有理。”顿了顿,又道,“她此刻的伤势不是外在,而是意志崩溃后,自内而外地坍塌。她的魂魄不全,心气散尽后,药石罔治,只剩下一具麻木的空壳。”

谢寄愁死死地盯着师明净:“我要怎么做?”

师明净垂着眼,道:“招魂。”

最擅长沟通天地阴阳之道的除了紫微宗就是鬼谷,至于对方会找谁,便与她无关了。

药王谷中。

在生死关前闯荡一圈的素寒声最终还是醒转过来了,她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在天池看到的越昙。

“越越,她没死。”素寒声低声呢喃,她取出通讯法符联系太乙宗的方倦之,一边咳嗽一边道,“我看到越越了,她还活着,只是她的魂魄如今在恶人的手中,我无法将它夺回来。你不是说太乙命灯中寄托着一缕神魂吗?能不能以它为引,使用招魂术将越越的魂魄夺回来?”

对面的方倦之沉默良久,才说了一句话:“素寒声,你疯了吗?”

第27章 越兰泽已不在紫微宗中。

自幽川消失、天涧一战真相传出后, 太乙便陷入一种奇诡的状态中,方倦之竭力地不去想过去种种,可心中总是翻涌着惊涛骇浪, 很不宁静。一道莫名的声音出现,总是痛心疾首地在问她为什么,为何会那样做。这道声音现在来质问, 但当年为什么不出现来阻止她?恩师看起来很寻常, 但话里行间都是越昙几时回来,仿佛跟多年前一样, 越昙只是外出历练,总有一日会归来。

各大宗派跟太乙之间看似相处融洽,可裂隙早已经生出, 话里行间掺杂着一丝恼恨。如果越昙是罪人, 是太乙的错;如今证实了左霄为罪魁, 那依然是太乙的过失。能被邪魔所侵染的大乘期道人, 心境恐怕远不到完美无缺的地步。而要前往天涧, 坚韧无所执便是必要条件,这是过去封镇天涧的时候得出的教训。没有人怀疑过太乙的左霄,正如此刻, 众人也想不明白, 左霄是缺在哪里。可她们毕竟是外人, 看不清正常,但是太乙 择人不明这点无法脱罪。

外来的、内在的, 一切的一切都使得方倦之身心俱疲,尤其是近段时间, 付江愁游历回来后。恩师得知她与人斗剑有败局,心情很是不好。等知道她没有再练习《通玄真经》, 而是前往藏书阁看另外的玄功时,更是怒不可遏。太乙三经,她们这一脉都是修剑经的,而剑经则需要《通玄真经》方能运转。付江愁虽然在恩师跟前承认错误,可仍旧被师尊惩罚,扔入禁法崖中面壁思过。

方倦之奉命去了几趟,但是在付江愁那张冷酷的脸上,看不出她任何的情绪。师尊执意将付江愁教养成大师姐的模样,从衣着装饰、言行举止,无一不是模仿大师姐,方倦之看着很是厌恶,自然不会跟付江愁有过多的交涉,可偏生师尊要她去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