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意惟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似乎是浮在半空,什么也听不见,如同被真空包裹一样寂静。他茫然地垂首看着,看到阮钺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提琴盒,用力将沉重的盖子打开,自己的身体就以一种窝囊的姿态团在琴盒里面。
阮钺把他从漆成黑金色的盒子里拖出来,握住肩膀使劲摇晃,他感到一阵晕眩,视线变得模糊,看不清阮钺的脸,阮钺的动作,他不知道阮钺对他做了什么,只觉得全身的关节被捏得咯咯作响,骨头连着内脏剧烈地在发痛。
真的好痛,他惊叫一声,终于从梦中挣扎出来,清醒过来,满头满脸都是汗水,或许也有眼泪他是在害怕阮钺。
是怕阮钺像对待其他同性恋那样对待他吗?这恐惧并非全无道理,但无论如何,阮钺应当还是不会对他拳脚相加吧,应……应该是这样的吧,会是这样的吧……
他躺在床上,不敢再次入睡,就这样张着眼睛,直到窗外渐渐变得明亮,鸟叫声三三两两地在晨雾中嘹然而响。早晨7点,或许是8点的时候,他住的房间2104室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第32章 不要玩消失行不行
谈意惟如同惊弓之鸟,把脑袋窝进被子里,想要将敲门声隔绝在听觉之外。
那种有节奏的、礼貌而克制的“笃笃”声又接连不断地响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好像是迟映鹤的声音传了进来。
来人不是阮钺,是艺术家先生。
谈意惟慢吞吞地爬下床,开了门,男人立在门前,仍然是优雅从容的,见了面,礼貌又不失关切地问候道: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就搭了最早的高铁过来,你还好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谈意惟擦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有点接近惭愧的尴尬,他没想到迟映鹤竟然会从江滨跑过来看他,这可怎么办,给别人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侧过身子,想请来人进屋里坐坐,但回头一看,狭隘的单人间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昨天到酒店的时候头昏昏,只想着一个人住太空旷的房间害怕,订的是店里最小的房型。
他搓了搓手,蠕动着嘴唇道谢,他说:“我没事,迟老师其实不用特地跑一趟的……”
“没关系,刚好我弟弟这几天回老宅,本来也是要来和他见面的。”
迟映鹤看了看表,没再提孟流的事,只问谈意惟吃过饭没有,谈意惟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滴水未进,经过提醒才想起来这一茬,迟映鹤笑一笑,说要带他去吃当地的特色早茶。
垂河的早茶很有名,但名声虽响,实际上也不过是些包子面条之类的家常饭,谈意惟情绪不高,不怎么吃得下,因为过于心不在焉,还被从汤包里漏出来的汁水烫到了嘴巴。
迟映鹤一边抽出纸巾给他,一边打趣道:“哪有垂河人不会吃汤包的?小谈同学有多久没回来?”
谈意惟默默擦掉从嘴角流到下巴的肉汤,也没品出童年记忆的蛛丝马迹来,他低下头,说:“大概,十年前吧,我妈妈把我,丢下之后,就没回来过。”
他的不自觉地倒出了一点苦水出来,其实也并不是想卖惨,不是想让别人同情他,只是突然之间觉得特别无助,一方面对自己“想象的故乡”大失所望,同时又没有了阮钺提供给他的安全感,就急切地想抓住些什么,来缓和一种在世界上漂泊无依的不安与焦虑。
迟映鹤看向他,没有露出什么震惊或同情的表情,只是恰到好处地接了一句:“你妈妈?”引导谈意惟继续说下去。
“嗯,我妈妈是垂河人,是意外怀孕的,我出生之后,和她一起住在这里直到8岁,8岁的时候,她带我去找爸爸……”
谈意惟一边说,一边想起三个月前,学院组织过一个“艺术市集”,鼓励同学们把自己平时做的小玩意儿拿出来摆摊卖,说是要培养学生的“艺术商业思维”。当时,孟流自己联系打印店做了十几册《孟流的自画像》,拿到在市集上去卖。就在摆摊陈列的时候,有个出版学专业的学生路过,随手翻了翻他的画册,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这是非法出版物,不能拿出来卖。”
孟流耳朵尖,听见了,跳起来和人吵了一架,吵完之后,他愤愤地把画册全部收起来,跑到学校后湖湖心的观景亭,十几本册子全部沉进了湖里。
那天晚上,孟流耿耿于怀睡不着觉,他给谈意惟发消息,问:“物有非法出版物,人有没有非法出生人?”
谈意惟看到这句话,就突然觉得心口很堵,很憋闷。他觉得,自己其实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非法出生人”。
谈意惟对迟映鹤讲了自己的遭遇,讲得很伤心,迟映鹤听了他的身世,却问他:“你很在意别人给你的存在赋予的‘合法性’吗?”
谈意惟想了想,好像是不应该在意,但还是诚实地点点头。
“其实很难不在意,因为那种恶意,是会变成实际行动,变成拳头,变成揩油的手,怎么能忽视得了呢。从小大家就都不喜欢我,都对我很坏,只有……呜呜……”
话说一半,谈意惟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他一向不习惯对着别人剖析自我,一段话里说了这么多个“我”,越说越觉得羞耻,回忆起过去,又想起阮钺对自己多么多么地好,一下子止不住眼泪,把头埋在臂弯里伤心地抽泣。
迟映鹤静静地看着他,又叫服务员来要了一碗糖水。
谈意惟饿了很久,又哭了很久,”没一会儿就开始手脚冰凉,全身发抖,迟映鹤给他喝了一点糖水,等着他缓过来继续说。
谈意惟把眼泪擦干,讲起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故事,说阮钺如何照顾他,如何帮他反击霸凌者,如何在他每一次需要安慰的时候总是第一时间出现,但自己又是如何地恬不知耻,如何地贪得无厌,明明知道阮钺有多么严重的创伤与隐痛,竟然还动了心思想将对方据为己有。
迟映鹤听完了:“他这样子对你,你会喜欢他,是一种自然的反应,自然的反应很美丽,不需要为它感到羞愧。”
谈意惟摇头,他不要美丽,他只要阮钺不生气,只要阮钺不讨厌他。
但现在似乎都晚了,在告诉阮钺自己要替孟流收东西的时候,阮钺看他的眼神,慢慢松开的拖着他胳臂的手,从细微之处透出惊愕、不解、恼火的情绪,好像是在谴责他的背叛,控诉他长时间的欺瞒。
谈意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一整天,迟映鹤陪着谈意惟在垂河城里四处转了转,想到当时他们可能是住在附近的村镇而不是城里,就又开了车,沿着垂河一直往西,到了西边的民引镇。
这是垂河县下辖的最大的镇子,这天刚好是赶集日,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在充满着乡音的集市上,谈意惟终于抓住了一点熟悉的感觉,当年,他妈妈就靠做针线活和小玩意养他,经常带着他在集市上卖东西。
顺着印象里的路径,谈意惟终于找到了之前住过的老屋,老屋就建在垂河边的砖台上,老旧的一座瓦房,有个非常狭窄的篱笆墙小院,到处都堆满了砖头和杂物,被暖色的阳光一打,反而在凌乱中透出一点温柔的生活气息。
一根悬在半空的晾衣绳,沉甸甸地挂了好几件衣服,样式都有点土,是老年人稳重而朴素的款式。
“也许是你外公外婆现在在住,”迟映鹤和谈意惟并肩站在河对岸,问他,“要过桥去看看吗?”
谈意惟望着那边沉默静寂的,错落分布的瓦屋,好像真的看到一对老头老太的身影在其中晃动。
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低下头,踢了踢脚底的石子,对迟映鹤摇了摇头。
他并不想见明显不会接纳自己的人,循着记忆找过来,大概只是想抓住一点若有似无的乡愁,他盯着自己住过的老屋又看了一会,想要将这种感觉默默记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用。
无论好坏,都是经历,毕竟体验过的感情才是艺术的素材库,他常常用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
迟映鹤把谈意惟送回酒店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到了2104,迟映鹤想给谈意惟升级更宽敞的房型,被谈意惟婉拒,两人进屋喝了点水,迟映鹤又问他:“今天你朋友有联系你吗?”
谈意惟摸了摸裤兜,心虚地说:“昨天打过电话,我不敢接,然后就,关机到现在。”他拿出黑屏的手机,犹豫了一会,手指虚虚地按在开机键上。
迟映鹤催促道:“回个电话吧,也许他很担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