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砚顿了顿,隔着门问:“是不是夫人的信?”
外头回道:“是郡守杨大人的信!”沉砚听了皱眉,起身?穿衣服。这样的事?,他?不敢耽误,只雨越下?越大,披上油衣,提着灯笼,慢慢往陆慎书房而去。
如今沉砚年纪大了,已经放出去办差了,新选了个方?便在内院行走的童儿,服侍起居。他?到书房时大半个身?子已经湿透了,甩甩袖子一面站在廊下?拧了拧衣服,一面道:现如今哪里还有内院,这童儿自己调理那许久规矩,到头来,也是白费心思。
那小童十一二岁,正靠着门扉上打?盹,见沉砚来,忙抹了抹脸,打?起精神来。沉砚指了指里面,问:“主公如何?”
那小童摇摇头:“没睡!”又加了句:“睡了一个时辰,就?睡不大着了。”
沉砚悄步进去,屋内只有一盏灯,灯旁边,陆慎歪在炕上,身?子靠在锦墩上,手里捧着一卷书。
见他?进来,陆慎放下?书,问:“何事??”
沉砚奉上书信:“君侯,是宣州急信!”
陆慎翻书的手一顿,垂下?眼?眸,良久,哼了一声,道:“不看?,拿出去烧了,以后也不要再送。”
沉砚暗道一声不好,自己睡昏了头,说得不清不楚,叫君侯会错了意,可这信他?也不敢真的拿去烧了,站在哪里硬着头皮提醒:“君侯,是郡守杨伯符杨大人的四百里加急。”
沉砚低着头,只觉得头顶两道寒光射过来,脖颈处仿佛有冰刀划过,打?了个寒颤,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听陆慎吩咐:“呈上来。”
陆慎皆过信来,前面数页禀告了若干政务,倒还算正常。
读到最后,陆慎脸上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咬牙吐出两个字:“放肆!”
第44章 [VIP] 第 44 章
那童儿正推开门扉进来奉茶, 手?里捧着一盏脱胎填白盖碗,他年纪小?,又困又累, 本迷迷糊糊的,听见陆慎这一句盛怒之下的‘放肆’二字,也不知在说谁,吓得手?一滑,哗啦一声, 一盏茶顿时摔在地上,一面跪在地上收拾碎瓷片,一面瑟瑟发抖地请罪:“小?人?该死, 小?人?该死,君侯恕罪。”
不料, 跪了半晌也不见君侯发话,这样的场景叫额头冒出冷汗来。实在忍受不住,略抬头,见君侯手?里握着那信,一脸阴沉地望着炕桌上的小?油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抬头去看沉砚,见他躬身低头, 目不斜视, 独小?幅度挥了挥手?,小?声吩咐:“出去!”
那童儿如蒙大赦, 跪着后退几步, 立刻退出门外去。
服侍姑祖母?那妇人?竟有胆子撒这个谎!
姑祖母年纪愈增, 越发喜静,不耐烦与人?交际, 也不爱带着小?辈在身边,要不然也不会?在道观静修数年,又岂会?宣她去徐州服侍?
此妇竟敢擅离宣州,还?假借自己的私令?往徐州方向而去,再顺江而下,便是豫州、江州……豫州叛乱未平,江州民?乱四起,倘若有个万一,他陆慎岂不叫天下人?耻笑,连自己的内眷也约束不住?那赵孟怀也是愚蠢之极,叫她几句话,便巧言令色地哄骗过去!
这样想着,心里冷哼一声,那妇人?仗着有几分好姿容,是一贯巧言令色的,也……也很?会?哄骗人?!
突地,陆慎站起来,踱步到窗边,见外面漆黑一片,风雨大作,算了算日子,自己到青州已经一月,那妇人?走了半月有余,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吩咐:“即刻传令,命崔氏立刻返回宣州,不得延误。”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叫赵孟怀亲自带兵去接。”
沉砚领命,道了一声诺,自顾自往外来,写文书用印,不料刚用火漆封好,正预备着出门,便见垂花门又来了一传令兵:“宣州急报!”
沉砚接过来,见信封上的日期距离上一封不过三日,一时又惊又疑,赶忙推门进去,见陆慎仍负手?站在窗前?,左肩处已经叫飘进来的雨雾打?湿了大半:“君侯,宣州又来信了。”
陆慎头也不回,道:“念!”
沉砚只得拆开来,缓缓念道:“君侯均鉴,臣等护送夫人?南下徐州,于泊门渡耽搁半月之久。臣屡次劝说,夫人?以多疾为由,既不南下徐州,也不返回宣州……”
多疾?陆慎想起来,那妇人?往日刚到宣州时,也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皱了皱眉,正要问究竟患了何病,便听得沉砚继续念道:“九月二十九,夫人?下船拜祭裴令公?。三十日,夫人?登玄音壁天梯。十月二日,乘船过玄音壁,游览云台瀑布。十月三日,前?往雁湖游览,以倦为由,歇于画船之上。十月五日……”
沉砚越念声音便越小?,抬头见陆慎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怒的,竟隐隐发青起来。
泊门渡风景之秀丽,冠绝天下,玄音壁所依抱之群山,皆是奇、险、灵、巧。因裴令公?之盛名,各地的才子蜂拥,很?是留下一些名胜古迹、碑帖石刻。
陆慎越听脸色便越凝重,心道:“这妇人?犯了这么大的错,不战战兢兢,静思己过,反而有心情四处游览,天梯、玄音壁、云台瀑布,真是好兴致!”
直听到‘歇于画船之上’这一句,陆慎冷笑出声,打?断道:“不用念了,出去传令,叫赵孟怀亲领三千兵甲,把崔氏押回宣州……”
话未说完,便改了主意:“押到……押到青州来,我亲自发落此妇,限他十日内到,迟一日领一百军棍,迟两日领二百军棍,迟三日便不用回来见我了。”
且说这头,林容行船二百里,顺江而下,又正好刮南风,撑满了船帆,不过两日的时间便到了泊门渡,略一打?听,便知裴令公?陵墓所在。
那副将得了嘱咐,一心往徐州去,本不大同意中途贸然停驻,说了一大通,叫林容慢悠悠一句话便驳回了:“裴令公?与陆氏有旧,姑老太太已是古稀之年,尚且奔波数百里路吊祭。我身为晚辈,却过而不拜,岂有这种礼数?”
一行人?下船,另换了车马,摆开仪仗,浩浩荡荡,一路蜿蜒往山上裴令公?陵墓而去,刚走到半山腰,便见后面一绿袍官员骑马追来,跪在马车前?见礼:“臣泊门县令许有涯,拜见君侯夫人?,不知夫人?远至,未能专途跪迎,请夫人?恕罪。”
林容本不耐烦应付这些人?,只听他说是此地的县令,隔着帘子问道:“许大人?请起!我只听说裴令公?陵寝在此,这才停船靠岸,想着拜祭一番。”
那县令起身,躬身在马车前?:“夫人?有心了,只是裴令公?陵寝香火颇盛,祭拜的百姓也多,小?臣先行一步,泼水净道,屏退外人?,恭候夫人?仪架。”
林容止住他:“许大人?,未派人?传唤你,便是想着不要惊扰地方。泼水净道,屏退外人?,倒是失了我的本心,就大大不必了。”
那县令三十来岁,口?里称是,也并不奉承阿谀,只骑马跟着林容马车后面,做护送之状。
转过一道山路,不多时,一面极雄伟的石壁便出现在眼前?,宽广无边际,仿佛是整面山叫人?劈开来一般,又光滑平整,在阳光地映射下熠熠生辉。不独林容,便是翠禽、凤箫几个丫头也连连惊叹:“这怕这山都叫凿了一大半,这才凿出这面石壁来。”
林容下得马车,见陵前?是一片极宽阔的大理石平台,墓前?甬道两侧也并无翁仲、石马、狮子、麒麟之类的石像,那县令候在旁边解释:“夫人?,这面石壁唤作玄音壁,是得玄妙真人?指点,挖空了半座山,征发民?夫三十万,耗时二十年,建造而来。裴令公?三十岁主政河洛之地,两年之后便开始建此玄音壁,等建成?的时候,已经五十五岁了。”
林容问:“这玄音壁有什么说法??三十万人?,耗时二十年,岂不是太作耗人?力了?”她问完,便立刻明白过来,只怕师兄也在找回家的路,她忽然燃起希望来,也不知师兄成?功了没有,挖空这座山到底有什么用意?
那县令答:“昔日玄妙真人?卜卦,说此山下压着龙脉,如今山河飘摇,均是此龙脉被压,不得喘息的缘故。倘若挖空半面山,建一面玄音壁,三十年内必有人?收拾河山,匡扶社稷。只可惜,此壁建成?后三年,裴令公?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年,这河山也无人?来收拾。”
林容点点头,一面随着甬道进去,一面见道旁高大的松柏,并无阙门、碑刻、明楼、地宫等建筑,反见一石壁浮雕的行军图,她越瞧越觉得熟悉,许久恍然反应过来这陵寝的布局,简直跟大学?老校区旁边的烈士陵园一模一样。
顺着甬道往里走,便见松柏掩映,芳草萋萋,当中一大幅汉白玉纪念碑,上面是遒劲刚健的三个大字忠烈祠。
那县令在林容旁边解释:“这里不独是裴令公?陵寝所在,也是泊门渡之役遇难的将士的忠烈祠。”
林容只默默点头,不多会?儿,便叫人?引到裴令公?墓碑台阶下,远远瞧见那墓碑所占不过三尺之地,完完全全就是现代墓地的样式。
四周围绕着香火、鲜花,往来拜祭的百姓甚多,林容一干人?等几不能行,无法?,只得命士卒开道,这才能够顺着阶梯上来,及近,见那墓碑上六条螭龙环绕,写着十个大字中兴佐命定国元勋之碑,独独石碑左上角,刻着一个两寸大小?的人?像,浑然就是留着短发的师兄。
林容立在墓碑前?久久不语,一时五味杂陈,口?中喃喃:“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不同归……”
那县令命人?布置绛帛铭旌,酒馔,牲羊等祭品于目前?,烧香酹茶酒祝拜,另外奉上三柱清香给?林容:“夫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