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观主点头:“夫人心善。”一面?引着她进内,往正殿而去。
这五庄观并不是小观,占地五十来亩,又因为分?封宣州的陈留王酷爱修道炼丹,世家大族一时效仿,此处香火极盛,修建得极为富丽堂皇。
一路行来,只?见檐牙高啄,崇阁巍峨,殿内供奉着三清数尊神像,林容亲手在神像前点了四盏大海灯,又点了三柱清香,心里默道:依长公主的性子,只?怕崔十一娘往日这七八位贴身侍婢是绝活不了的,虽然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此时按照你们的风俗祭拜,希望你们能够安息。
出得殿内,是有六株遮天蔽日的丹桂古柏,遥相对应,老?观主有心奉承,夸耀:“夫人请看,这丹桧、纽桧乃是春秋老?子亲手所植,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了。此古树皆是西瘦东粗,合阴阳鱼旋之道也,在此修道之人,得享此处仙气,有大成者不在少数。”
说着一甩拂尘,命小道童奉上托盘:“丹桧、纽桧的桧片,往年间只?得进献洛阳,藏于内库。今雍州牧执掌宣州,我等小道便是想?尽一份心,也不得其法。如今夫人上山来,真?是了却了贫道的一番孝心。”
林容有事要他帮忙,便不好拒绝,含笑叫丫头收下了:“那就多谢老?天师了。”
老?观主见林容收了东西,自?觉关系亲近了一层,又引着林容去瞧历任皇帝、文人墨客留下的碑帖,林容随着逛了一遭,问:“听闻此处有一位通玄真?人,道法精妙,不知可否有幸得见?”
林容本以为老?观主会一口答应,不料却见他迟疑:“好叫夫人知道,通玄真?人是小道的师叔,因犯了戒律,已?被逐出门下。只?小道怜他眼瞎腿瘸,这才收留在后院厢房里,供给三餐衣食,他平日里疯疯癫癫,不修边幅,气味儿?难闻,只?怕熏着贵人。”
林容摇头:“那怕什么,想?来这道法越是精妙的,那行止便越有些不同寻常。你也是修道的人,怎么连这个也不知。”
老?观主见林容坚持,满口应下,见人说人话人鬼说鬼话,又改了一番说辞:“小道这师叔,论起道法来远比小道强上百倍,二十岁上便是陈留王、裴令公的座上卿,只?后来裴氏大乱,小道师叔也受了鱼池之殃,眼也瞎了一只?,腿也瘸了,心境也灭了。若非如此,必定是本门最有望羽化之人啊。”
林容一面?走?,一面?听他满嘴里胡诌,听得他说到此人二十岁上便是公侯座上卿,问:“你这师叔,年庚几何?”
老?观主推开柴扉,指了指院子里松下坐着的老?者:“回夫人,小道这师叔,已?经?八十有二了。”
林容顺着他的手望过?去,见一松树下一佝偻的老?头,坐在一石棋盘前,脚边蹲着一只?黄猫,一只?手哆哆嗦嗦的去夹棋子,只?是手上没力,打落了棋盒,一地的棋子散落。这幅画面?,除了这佝偻的老?头,一树一瓦,皆与江州那副署名千崖客的画卷一模一样。
林容心里发?虚,脚上发?软,又想?进去又不敢进去,惹得旁边服侍的翠禽、凤箫问:“主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老?观主也道:“想?是此处腌臜,气味儿?难闻?还?请夫人往前面?厢房熏香更衣。”
林容摇摇头,站门口处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挥退众人:“你们在门口等着,我进去瞧瞧,这等世外高人,不要冲撞了他。”
凤箫皱眉:“主子……”刚喊了一句,便叫翠禽拉住,望着她摇摇头:“左右咱们候在门口,人又瞧得见,就叫县主去吧。”
林容小步走?过?去,见那老?者棋也不下了,正蹲在地上同那黄猫说话:“你就有福了,今儿?钓了条大鳜鱼。”
听见脚步声,那老?者也不抬头,抱了那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今儿?不下棋,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林容声音发?紧,唤了一声师兄的名字:“冯异!”
那老?者一身簇新的道袍,只?是他不修边幅,一头白发?仿佛乱草,便成了一副邋遢样子,闻言并不停,只?一味的摆手:“今儿?不下棋,今儿?不下棋,同臭棋篓子下棋是要短命的。”
林容顿时松了一口气,师兄啊师兄,你要真?变成了老?头,我还?真?有点接受不了,道:“小妇人寻得一本棋谱,署名千崖客,不知老?先生是否认得这人?”
不料那老?者理也不理,仍旧自?顾自?抱着黄猫往前走?。
石桌上的棋盘摆着一副残局,林容细细瞧了一会儿?,是《当湖十局》,她故意?出言相激,朗声道:“这千崖客的棋谱也不过?如此,不过?到中盘而已?,竟下成残局了。”
那老?者闻言果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喔,是你呀,你不会下棋,又来做什么?”
此人说话神神叨叨,崔十一娘久在深闺,从没来过?雍地,又怎么会同他见过?面??
林容把那棋子一粒一粒捡起来,按照记忆里棋谱的样子一一摆了上去。不料,瞥见林容碰那残局,老?者顿时大吼,一瘸一拐飞奔而来:“你这妇人,好生无礼,这棋不是你能乱碰的……”
话未说完,瞥见石桌上完整的棋局,仅存的那只?眼直愣愣地瞪着林容:“你会下棋?”
林容笑:“《当湖十局》也不止千崖客一人会!”
那老?者撇撇嘴,往那石桌上坐定,细细瞧了一会儿?,大呼:“妙,妙,妙,往这里低挂,顿时活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一面?又回头吩咐小道童:“松头儿?,快拿纸笔记下来。”
他佝偻着背,整个人几乎贴在棋盘上,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抬头问:“说吧,你要什么东西,这局棋我留下了?”
一股怪异之感挥之不去,林容道:“敢问老?天师,千崖客现在何处,家父生前还?欠着他一局棋呢?”
那老?者偏着头打量林容,随即揉了揉眼睛,道:“你既然也知道这棋谱,是他的故交,难道不知千崖客这别号的由来吗?千崖客取自?于千荡崖三字,那自?然是在千荡崖了。”
崔十一娘是从千荡崖上跳下去的,林容也是在千荡崖上被救上来,林容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觉得千崖客这三个字熟悉,却也没联想?起来,想?必师兄也是跌落在千荡崖的。
又一时万分?懊恼,要是在江州的时候找个机会偷偷跑去千荡崖看一看,弄不好,早就已?经?同师兄团聚了。
林容犹不放心,问:“当真?,千荡崖何其之大?”
老?者嘟囔埋怨:“老?夫从不说假话,说假话烂舌头。十年前,我见他时,他说他要在千荡崖等一位故人,此生都不再外出游历了。你从水路去,到了泊门渡下船,便是他的地界了。”
十年前,师兄到底已?经?来了多少年了?
林容有心问个清楚:“ 千崖客现在唤什么名字,年庚几何,何方人士?”
老?者恍然大悟:“呵,你不认识千崖客?”说罢,也不管那局棋,扭头而去,呼应不答。
林容知自?己心太?急,大意?了,摇摇头,往外而去,叫翠禽、凤箫服侍着往厢房里休息更衣。
林容摇着扇子发?呆,只?想?着要寻个什么法子再套点话出来才是,她丝毫不怀疑师兄会在千荡崖等自?己,只?是他总要出门吧,总要访友吧。总不可能十几年都在哪儿?等着,林容自?问跟他的感情没深厚到这个地步。
更何况穿越这种非自?然现象,就算是林容没瞧见那副画之前,都不敢想?象师兄也过?来了。十几年前的消息实在太?旧了点,现在师兄还?真?不一定还?在那儿?。
翠禽笑着上前问:“县主,天色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林容抬头,见窗外黑云密布,是风雨欲来的征兆,道:“这天闷热得很,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歇会儿?再下山。”
又坐了一刻钟,那天儿?果下起大雨来,林容便道:“这雨只?怕会越来越大,下山路不好走?,就怕马车行不得。趁着这时候还?能骑马,你打发?两?个小子回府,就说我今儿?回不去了,歇在道观里。”
翠禽心里老?成些,怕不妥,曲嬷嬷又叫留在府里,也劝不过?林容,只?好往外吩咐两?个人快马回去报信。
凤箫从没在这道观里玩过?,倒是瞧什么都新鲜,拉了同来的小丫头桂圆商量:“这观里有株极大的银杏树,听人说,趁这时叶子还?没黄,挂了绸带子许愿,比拜菩萨还?好使呢。”
翠禽见林容今日怪怪的,又具体说不上来什么,几个丫头偏一心都是玩,沉着脸出来:“被褥、帐子也不换,茶炉子也不生,反倒一口一个上哪儿?玩去?叫你们跟着主子出来,你们倒惦记着出去玩,反叫主子来当差么?”
翠禽一发?话,几个丫头立刻收拾起来,道观里的东西,凭他收拾得再干净,也是不敢给主子用的。好在翠禽心细,带的东西齐全,不光被褥、帐子,就连圈椅上的椅搭,日常用的靠背、引枕,统统都换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