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绮罗听着此话,双眼微眯,眸底流转出一抹捉弄的玩味。
她转向一旁的清音,低声吩咐道:“早前我就备下了礼单,想来我们迁居于此,论情论理都要“过”个道儿,只是师爷也知,家父于前线作战,家中只有我们两个尚未出嫁的姐妹,还当不得事。总不好出面做这个情儿,好在师爷今日来了一遭,正该把礼带回去,以表我府中心意。”
温绮罗倒是不怕真小人,小鬼虽是难缠,却总有银子来推磨。对比沈宴初那等用心至深之辈,倒是予取予求,来的更爽利干脆。
这师爷既愿全了她的薄面,她们温府就没有让人空手而归的道理。
清音微顿,心下会意的应声退出。不消片刻,便捧着一份折叠整齐的礼单回来。清音呈上礼单,温绮罗却不急着递与师爷,只是展平纸面,一一念道:“金锭十只,南海沉香一匣,东洋丝绢三匹,再加上这盒上好的龙井……您看,这些可还清楚?”
她抬起眼皮,似不经意间瞧了一瞧师爷,只见不仅是那师爷,单是他们身后的压抑们也微微张大了嘴巴,这小娘子一出手便如此阔绰,这温府…和眼前的温绮罗,赫然就是在世女财神啊!
师爷脸上的褶子悚然一抖,忙不迭答道:“二娘子客气了,这也太厚重了,小人哪里担当得起……”
这天下没有免费的馅饼,收了钱就得给人办事。师爷心中明了,只怕温二娘子这炼丹是假,如此动静必有所图。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十锭金,便是自己半生在公廨忙里忙外,也挣不到这个数目。
在他眼中,温绮罗周身的金色光晕彷佛更璀璨耀目,若说以前只是惧于温长昀的官职,如今对这温二娘子也多了三分敬畏之心。
温绮罗眸底笑意不改,话语间却仍藏三分威严,“不过是些顺水人情,师爷贵脚踏入我温府,便是看得起家父与小女的薄面,那就当得起这礼,又何须推辞?清音,还不快让衙差大哥们接着礼。”
立在一旁的清音闻言,悉数将那礼单和礼盒递呈给师爷。师爷连连摆手,却终究拗不过清音的推送,只得勉强收下。
“二娘子果然周到,待末官回到公廨,也定然将二娘子的善意尽数禀明大人。”他硬着头皮说完,略显狼狈地赔着笑,抱着那堆东西往外匆匆而去。
待众人完全走远了,温绮罗才轻声叹道,“这等小鬼宜用怀柔之策,重赏之下,便会为我们兜着底。如此也可放开手脚了。”
清音有些不安,轻声道:“可若是师爷独吞了,那郁大人那边莫不是……”
“放心。”温绮罗微正衣襟,语气似一缕春风拂过湖面,“众目睽睽之下,他可不敢私吞。郁正德本就气量狭隘,用厚肉喂他,比宴请来的更有效。罢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第六十四章 高士自远方来
师爷一行抱着厚礼,一路灰尘蒙脸地出了温府。
在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小衙差眼观四方,面露疑惑,低声问:“大人,温家这爆炸之事,回了公廨,如何交差?”
师爷停下脚步,转头看了那小衙役一样,脸色复杂,连连摇头:“什么爆炸?分明都没你这孩子瞎跌撞的脑袋声大!温二娘子左不过是性情古怪,但她身份贵重,岂是我们能议论的?更何况……你没瞧见那厚礼?”
小衙役闻言,身子抖了抖。他们这些当差的小卒不过混口饭吃,挣点微薄的俸钱加供爹娘家用,自然不敢轻易惹上名声显赫的温府。
“师爷,那这事……是不是就这么算了?”另一名年长的衙役也凑上来问道。
“善是。”师爷垂眸打起了自己算盘。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龙井、丝绢,越发笃定今日这事不值大惊小怪。
故压低声线,嘱咐道:“回衙后,县令若问起,直说温二娘子不过在院中炼制些治病良药,偶有药鼎不善爆裂……一句话也莫多说,听见没有?”
众衙役知他有心保着温府,再加上温府的银钱既已落了袋,他们这些底层人自不会再多嘴,齐齐应了。
师爷满意地点点头,颇是志得意满,只觉今日赚得是顺风顺水。
这厢刚送走了衙差,温府又恢复忙碌,倒是温诗河在自己院子里也被那震天的声响震的心神一紧,忙对贴身女使道,“我不管你寻什么法子,赶紧差个人去看看,绮【表情】雪院里在搞什么幺蛾子。”
“是。”女使也被那声响闹得脸色发白,心里思忖着该不会是地裂了,可大娘子喜怒无常,若她推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只得勉强壮着胆子,离了屋去寻人打探。
客房内,唯有那名老者正斜卧安坐,那声响他也听到了,可他却不疾不徐。
若那小娘子已有了法子,就没有将自己留下的必要。想来她虽是有心制器,却内有难处。他换了身干净麻衣,抚着长须,神色安然得很,如在自己家一般,全来没有那拘谨之姿。
待温绮罗慢慢踱入,只瞧着这老者正一颗颗的吃着盘里的醺紫葡萄,“老丈似有闲情雅趣。”
“老朽既来之,则安之。便是不属于这,日后也不会带走一片尘埃。”他言语中透着某种说不明的隐晦。目光直直扫向温绮罗,带着几分掂量。
温绮罗闻言,心神微颤,“老丈知人知面,果然好眼力,南昭果真人杰地灵,世间造化万千,玄妙之事不胜繁几,今日得以与高士相见,也是小女的福缘。”
那老者一口将最后一颗紫葡萄吞入喉中,手指随意拭去粘腻的汁水,毫无客气地以案前粗布拭手,笑道:“天分厚你,命却吝悭。机缘本就稀贵,你却将之寄予刃火搏命的局里,岂不可惜?”
温绮罗拢手抬目,目光竟与老者的深瞳撞在了一处。那一瞬,那双眼眸仿佛掠过了她的风雪少年时,又在梵钟暮鼓间清晰勾勒了她的前世今生,飘渺邈远,如夜空星子,晦而不灭。
闻言,温绮罗片刻恍惚,失神地望着眼前人。
复又惊觉失态,端起身旁茶盏,一滴一滴细细啜饮,仿佛未曾听出他言下之意。
老者稍稍伏身,手指轻敲案几,语气微微沉了两分:“我只问你,温小娘子。你如此费心仿南昭秘术,炼制火药,意在为何?”
此话一出,绮罗指尖一顿,玉盏口抵唇轻挪,茶水漾出一丝涟漪。
她明润眸光流转,坦然迎上对方:“老丈既能瞧出我这雕虫小技,自是知晓,小女此举并非为一己之私,心存何志。”
老者半眯的眼微微睁开几许。
温绮罗眼底依稀闪过前尘之影,那无尽杀伐血腥犹如冷霜覆雪,重重压住她的口舌与心肺。
她收回满眸沉敛,盈盈浅笑间难掩辛涩,“旧梦纷纷,粉碎如泥,唯余此世山河,愧不能只见美景长存。我自不是那心怀家仇的井底小人,但也不愿做那替天行道的伪圣。火器之术,若能驱千万铁骑退敌,斩尽刀光鞭影护我边疆,乃天降福于大夙。大志虽逆天命,却关乎百姓身家。我虽战战兢兢,却甘之如饴。”
她的声音低软,口中话语却坚如金石。语罢,只觉胸臆中腾起一股闷痛,如重压在心。
老者表面风轻云淡,实则字字带刃她的来历,重生之事,他分明尽数参透,却并未出声拆破。
一时堂中鸦雀无声,只剩窗外疏雨点滴于矮檐青瓦,似清哑的琴音响彻其间。
良久,那老者眯起的眼陡然睁大,长叹着将案上的葡萄核一颗颗拾起,挤入掌心捏碎,忽又语气一沉:“此法究竟造福,抑或催祸,未可知。我不依你口舌巧言,只依你所行。”
温绮罗凝视老者,隐有一丝警觉:“老丈此言……”
老者松手,撒开满掌的粉尘,仿佛从未将那锐利压过为人道的劝言,“看你赤胆丹心,老朽便以南昭四方山的铸器之术,相授与你,助你实现那为国为民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