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海潮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变了,两人之间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梁夜好像将自己的一部分抽离了出来,放逐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只留下一具空壳,兢兢业业地替她实现自己的决定。
因此他虽然近在咫尺,却好像远在天边。
似乎察觉到床榻上的动静,窗边的身影动了动,转过头看向她,温声道:“时候还早,不多睡会儿?”
海潮摇摇头:“已经睡饱了,早点开始准备,免得手忙脚乱。”
梁夜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点点头:“好。”
海潮说的“准备”,便是制作人胜。
根据梁夜破译加推测出的经文,找到适合充当人胜的躯壳之后,还要用血在她身上写上镇邪的经文,人胜才算“制作”完毕。
这差事不能交给信不过的人,也不能交给陆琬璎海潮至今也没将自己要以身困住邪灵的打算告诉陆琬璎。
思来想去,这事只有托付给梁夜。海潮知道这对他太过残忍,可还是不得不狠下心肠。
梁夜默默取了只作画用的白瓷小碟,拔出匕首在烛焰上烫了烫,然后在自己左手胳膊上割了道口子,鲜血顿时涌出来,蜿蜒滴落到瓷碟里,伤口很深,血流得快,很快便积了半碟子。
海潮看得心惊肉跳,他却连眉头也没动一下。
待放够了血,海潮连忙帮他撒上止血的药粉,用提前备好的干净布条小心翼翼地缠裹起来,梁夜始终不发一言地看着,神色漠然,仿佛伤口不在他身上似的,直到她将伤口包扎后,方才道了声“多谢”。
他起身从案头的笔架上拿了支簇新的紫毫笔,将碟子里的血调了调,向海潮道:“开始吧。”
海潮心脏怦怦直跳,虽然不得已而为之,但在梁夜眼前宽衣解带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眼一闭,心一横,褪下中衣趴在床上。
片刻后,她感觉到身边的床褥微微下陷,梁夜坐到了榻边。
“对不住。”她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声。
紧接着,濡湿的紫毫笔便在她后背上游走起来。
肌肤上的触感微妙而清晰,笔毫上的鲜血是微温的,还带着他的体温,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颤抖。她从前很喜欢看梁夜写字,看他修竹一样的手指搦着笔管,手腕稳而有力,灵活圆转,洒脱恣肆,笔在他手中仿佛有生命似的。
可是现在他运笔滞涩,写几笔便要停顿片刻,仿佛执笔之人再也无法承受巨大的痛苦。
然而每当她以为他写不下去的时候,毫笔又开始动起来,碟子里的血渐渐浅下去,帐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的字终于写好,梁夜撂下笔,背过身去,等待她背上的血字晾干,然后让她转过来写另一面。
海潮迟疑了一会儿方才下定决心颠了个身,掩耳盗铃一般闭上眼睛。
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因为双颊烫得快要烧起来了。
梁夜微垂着眼帘,执起笔管,蘸了蘸瓷碟里的血,低声道:“很快就好了。”
海潮不敢睁开眼睛,“嗯”了一声,鼻音有些重。
她感到他冰凉的手指掠过她锁骨,将她蔽体的发丝拨到一边。
海潮不有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冷么?”梁夜问,一边将盖到她腰际的锦被往上拉了拉。
其实屋子里燃着香炭,温暖如春,一点也不冷。
“不冷,快写吧。”海潮道。
梁夜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地将一个个诡谲可怖的符文写在她身上,从肩头慢慢往下。
海潮紧闭着双眼,数着莲花更漏“嘀嗒嘀嗒”的声响,心中好似油煎。
数到她自己都忘了数,符文终于遍布了她全身。
梁夜撂下笔:“好了。”
海潮长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他苍白如纸的面容。
这两日他仿佛生了一场大病,脸上唇上的血色好像都变成了眼里的血丝,双颊比原先还瘦,几乎凹陷了下去。
海潮怀疑他这两天夜里是不是没合过眼。
不等她说话,梁夜站起身,放下床帐:“稍待片刻,字迹干了就好。”
“你去哪里?”海潮看着映在帐幔上的人影。
“去庭中走走。”梁夜声音微微带着点颤,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压抑不住,冲破桎梏冲出来。
他几乎是仓皇地走出寝堂,推开门走到廊下。
风雪扑面袭来,仿佛重重的掌掴。
梁夜没有披裘衣,只着单衣便走到庭中,却丝毫感觉不到冷,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麻木,唯其麻木,才能做完他该做的事,他该做的,就是尊重她的决定,帮她去做“对的事”。
可是太难了。
空中阴云密布,厚厚的积雪笼罩在惨淡的天光下,天地仿佛披上了一张灰蒙蒙的裹尸布。
他走到庭中梅树下,扶着树大口喘气。
庭中的梅花是白色的,与纷飞的雪片几乎融为一,树下的血地上绽开一朵朵猩红的花。
梁夜怔了半晌,方才发觉是从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他的手攥得太紧,指甲刺破了手心,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他在庭中站到双脚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方才取了点梅枝上的积雪洗干净手上的血,转身向寝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