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邱三桥也不想把自己搞成一副性冷淡的模样,但世俗的眼光比淬了毒的剑还要毒,还要寒,还要冷,还要锋利。难以抵抗。

邱三桥刚来法大工作的时候,学校里的家属楼都住满了,新的家属楼还在施工,他只好一个人学校附近租房子住,后来楼建好了,他就搬进了去,但仍然是一个人。他一个人住着住着也就习惯了,当然,说一点儿也不寂寞那是假的,于是他养了五只折耳猫,就当是给自己做个伴儿。为此,他还被同事蒋春深调侃过,对方说,人家林逋是梅妻鹤子,你邱三桥呢是法妻猫子。

仿佛在应和邱三桥的想法似的,又有一只折耳猫蹿上了床。那小家伙先是一声不响地叼走了主人身上盖着的被子,然后伸出小爪子在被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

邱三桥把这只小猫从被单上拎起来,可那小东西扔抓着肉垫里那一小块儿布不放。他在折耳猫的小脑袋上揉了一下:“边沁,不要再挠床了,床上都是你的毛。”

邱三桥抱着猫躺回床上,瞥见卧室的衣帽架上挂着的白衬衫,又想起了寻逸,又想起了男生下午对他说过的话。既然那孩子已经承认自己是寻辉的儿子了,他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自欺欺人了。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寻逸身上那种冷傲的气质的确跟十五年前的寻辉如出一辙。

邱三桥不知道寻逸对十五年前的沉船事故了解多少,他唯一清楚的是那孩子知道他父亲是被人谋杀的,那么对方考研到法大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来揭发他们五个的,还是来报复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寻逸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怎么斗得过历尽人事沧桑的大学教授,尤其是戴老先生这样的。

邱三桥翻了个身,思忖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老恩师戴长剑。不告诉吧,万一日后出个什么事,他自己一个人未必能应付得来;告诉吧,免不了又要被老师训上一顿,毕竟上回是他擅做主张收了寻逸。

邱三桥不禁有些感慨,比起戴长剑,他还是不够狠辣,总是容易心软,总是容易妥协。他又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凌晨四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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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邱三桥还没来得及去找自己的老恩师,对方倒是先一步来找他了。

消息是祁然带到的。他先是敲了敲自己老师办公室的门,得到对方的准许后,把头探了进去:“邱老师,戴老师说有事找您,让您去一趟236。”

“好,谢谢。”邱三桥点了点头,起身走出办公室,温声对自己的博士生说了句,“对了,小祁,你让江玲他们小点声说话,我在隔壁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怎么天天把研究室弄得像茶话间一样,研究室是用来搞研究的,不是用来聊天的。”

祁然望着自己老师远去的背影,无奈地耸了耸肩。因为在他们犯罪学研究室里,女生属于稀有动物,物以稀为贵,祁然他小师妹夏江玲自然而然成了小霸王,而他这个大师兄则彻彻底底地沦落为了小师弟,还是那种管端茶倒水,外加包办各种杂事儿的。

邱三桥走进戴长剑办公室的时候,龚鸣他们几个已经到了。龚鸣叼着烟杵在角落里,把整个办公室弄得烟雾缭绕。

戴长剑见人都到齐了,把手上的一沓资料扔在办公桌上:“你们几个自己看看。”

邱三桥瞥了一眼桌上寻逸的简历,那上面清楚明白地写着男生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谁谁谁。他看过以后,只是抿了抿唇,脸色却没怎么变,因为他昨晚已经惊讶过了。他唯一的反应就是将简历中寻逸的电话号码记在了自己手机的通讯录里。

当然,龚鸣和谢振云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二人之前就已经猜到了寻逸的身份,桌上的资料不过再次印证了他们的想法。

说到底,真正心里犯嘀咕的只有王来生一个。

“果然是……咳咳……”王来生一开口又咳嗽了起来,他一早上连着讲了两小节刑法总论课,嗓子实在是难受。

邱三桥从饮水机里放了杯温水出来,温声说:“王老师,你喝口水。”

“这毛病都跟了我十七八年了,咳咳,一直治不好。”王来生感激地看了邱三桥一眼,接过纸杯,“咳咳,都是我年轻的时候太不注意了……咳咳……邱老师、龚老师,你们两个年轻的要保护好嗓子。”

王来生润了润嗓子,把心中的疑虑讲了出来:“诸位,你们说寻逸考到,咳咳,咱们学校来是要做什么?莫非他已经知道十五年前的事了,所以来报复我们,咳咳咳。”

龚鸣皱着眉猛抽了几口烟,又朝着邱三桥的方向吐了几个烟圈。

站在角落里的谢振云见大家都不吭声,说了句:“十五年前的事那么复杂,如果刘芳华不把那天发生的变故完完全全、一点不落地讲出来,她儿子一辈子也想不到是我们……”

邱三桥往烟少的地方挪了一步,然后抿了抿唇,目光从戴长剑的办公桌最左端一直扫到最右端,紧接着又扫了回去。他做了一番思想斗争,还是将昨天下午寻逸来找自己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讲完后他又补了句:“其实昨天寻逸那孩子跟我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不像是知道事情始末的样子。他似乎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人谋杀的,但具体是谁做的,他很可能还没调查到这个层面。”

龚鸣笑了一声,话中带着嘲讽:“邱老师,邱大教授,邱大律师,寻逸那小子的话你都信?你兼职律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法庭上那些被告人在做最后陈述的时候,哪一个不是振振有词,让自己看起来有理有据?”

“龚老师,你这个比喻未免有失偏颇。”邱三桥被对方说得有些不高兴,因为他看人向来是一看一个准:寻逸那孩子的心思是重了些,但绝不像龚鸣说的是一个功于心计的人。

龚鸣掐了烟,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戴长剑的两声咳嗽给压了下去。老人用手扇了扇近处的烟气,眉头又皱了起来,边摸下巴边说:“我劝你们别掉以轻心,我总觉得寻逸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众人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巴,等着戴长剑继续说下去。

戴长剑顿了顿,接着说:“我托人做了个调查,发现寻逸在两个月前曾去国家图书馆查阅2002年9月25日到12月25日之间的旧报纸,估计是想从中找到有关9.25'波越丸'沉船事件的新闻报道。”

戴长剑的这一席话无疑把寻逸的目的坐实了,同时也让邱三桥更加笃信寻逸来法大并不是针对他们几个,而是单纯地想调查案子,没想到却误打误撞地进了“贼窝”。想到这儿,邱三桥追问了句:“戴老,您确定调查结果是可靠的吗?”

戴长剑绷着脸说:“我外甥在国图工作,负责借阅人信息管理。图书馆有规定,查阅十年前的旧报纸需要刷身份证。”

谢振云思索了一会儿,开口说:“戴老,您也别太紧张了。像这样的案子,咱们到底有没有罪还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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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三桥点点头:“是,不同派系之间的争议很大,不清楚法官会怎么判,但这不是重点。”

“我懂你的意思,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再谈判罚和量刑也没有什么意义。”谢振云无奈地摇了摇头。

龚鸣愤愤地抽了两口烟,一开嘴满口的烟味不散:“且不说量刑,如果事情被捅了出去,我们的家人会怎么看我们,我们的同事会怎么看我们,这个社会会怎么看我们?事情一旦败露,我们名誉和地位就直接见鬼去了!”

此话一出,不单戴长剑开始摸下巴,邱三桥的脸色也变得不怎么好看了。

办公室里的五个男人都陷入了沉思。死一般的寂静慢慢地填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谢振云心想,龚鸣是功利了些,语气冲了些,话直白了些,但他说的却不假。万一寻辉死亡的真相被公之于众,就算他们几位老师侥幸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丢饭碗肯定是少不的,更没有脸跟自己的妻子、儿女、亲戚和朋友解释。

在场的五个男人里,只有邱三桥没有家室,所以他的顾虑比其他人稍微小上一点儿。饶是如此,他还是有些后怕,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从后面冷不丁地掐住了脖子。

邱三桥他们几个依旧一言不发地杵在原地,似乎各怀心事,不过龚鸣的话让所有人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不能对寻逸放任不管,得做点儿什么才行。

过了半晌,王来生目光闪烁地瞄了众人几眼,斟酌着言辞:“诸位,我想问一句,如果……再给,咳咳,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咳咳,你们还会把寻辉扔下去吗?”

“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干等死?没有比寻辉更合适的人选了,这件事王老师您比我更清楚,不是吗?”龚鸣挑了挑眼角,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根烟,又抽了起来。这次,他抽得比刚才还凶,屋子里飘着的除了烟味,还有他满满的愤慨,他一直觉得他们几个人里最沉不住气的就是王来生,如果将来坏了事,一定是坏在王来生头上。

王来生被龚鸣说得脸色更差了些,白中透着一种灰败,平白生出一股死气。

邱三桥看在眼里,赶紧止了话题:“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再揣测这些没有任何意义。”说完,他看向自己的老恩师,又说:“戴老,您也别着急,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戴长剑眉头一舒,眼皮上的痦子跑了出来。他朝自己的学生点了点头:“小邱,昨天是我火气大了些。现在想想,把寻逸招进来也不全然一件坏事,把他放在我们眼皮底下也好。你平时多留意他,看看他下一步想要做什么,想办法干涉他的调查。”

龚鸣磕了磕烟屁股,笑了笑,别有深意地说:“戴老,其实现在我们只要看着就好,根本不用多加干涉,寻逸那小子已经走上歧途了,不是吗?”

邱三桥实在看不惯龚鸣那副嘴脸,更受不了办公室里乌烟瘴气的感觉,只好扯了个谎:“戴老,各位,我一会还有课,先走了。”他说完不等其他人回应,便转身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