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逸觉得,邱三桥和他爸爸很像,都会一直站在他身后支持他鼓励他,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尽管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知道事情做得不尽如人意,就像在刚才那场模拟法庭比赛上他糟糕的表现。
寻逸承认自己起初是把邱三桥当成了爸爸的影子,因为对方给了他自爸爸去世、妈妈得病之后别人都不曾给过他的好。之前他一个人在四九城闯荡,经历的风浪数都数不清,就算天塌下来,也得自己顶着。他冷漠地面对生活中出现的形形色色的人,正如那些人冷漠地对待他。直到来了法大,他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那么一个人,会很照顾他,会心甘情愿地陪在他身边帮他完成想要完成的事。
想到这里,寻逸又仰头灌了自己几口酒,因为喝得太快又太过随性,几缕酒液顺着他颈线淌下来,沾湿了衬衫的前襟。他抬眼看了看天空中朦胧的月亮,觉得自己的意识也渐渐开始朦胧,耳畔萦绕的歌声也变得若有似无起来,不过有一句歌词他听得真切
想一想未来/我老成了一堆旧纸钱
那时的儿子/已是真正的男子汉
真正的男子汉。
男子汉。
寻逸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巨大的悲痛席卷了。此时此刻,他竟有些羡慕起歌里的那对父子,他们虽然终会面临生离死别,但是起码能相伴很久的一段时间,互相见证彼此的年龄一点儿一点儿地增长。但他却永远也无法看着自己的爸爸一点点儿老去;他爸爸也同样不能看着自己的儿子一点点儿长大,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现如今一直陪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的,温暖着他的只有邱三桥一人。
其实寻逸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对邱三桥的感情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或许是男人第一次主动与他握手的时候,或许是自己在车站晕倒后被对方救起来的时候,或许……可能性太多太多了,多得难以琢磨,不过他能够确定的是自己心底蠢蠢欲动的情愫是在男人那次醉酒的时候突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有些东西他自己也解释不了,姑且称之为直觉吧,第一眼看见邱三桥的时候,他就觉得对方与众不同。他当时还不能十分肯定男人跟他是不是同类,后来中秋节前夕蒋老师说的那些话,让他有些怀疑自己老师的取向。
上周帮邱三桥判卷子的时候,他误会了男人话,把那句“我们最多只有三年的时间,真的不算长,如果再长一些就会好很多”理解成了对方对他的暗示,于是就将在心底蓄积已久的话说了出来。
然而邱三桥给他的答复却如同一盆冰水,照着他的头就这么泼了下来,让他从头冷到了脚。他从男人躲闪的目光中看出来对方八成是在说谎,对方很可能根本没结过婚,之所以编出一个妻子来不过是想委婉地拒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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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逸把喝空的啤酒罐扔到地上踩扁,然后又打开一罐。
这次他一口气干了一半儿的酒,人却愈发清醒起来。他很想自嘲地笑笑,可扯了扯嘴角却连一点儿微笑的样子都做不出。
寻逸觉得自己已经忘了该如何去笑了,或许只有面对邱三桥的时候他才能找回微笑的感觉。那个男人之前对他说过那么多关心和赞许的话,却都不是出于对他有感觉,仅仅是因为怜悯。对于这份怜悯他根本不稀罕,刚才模拟法庭结束后邱三桥夸赞他的时候,他很想冲对方咆哮:我想听到的不是鼓励的话,不是赞赏的话,不是这些!
自从爸爸离开,母亲生病后,寻逸头一次这么难过,他感觉自己的心几乎痛得麻木。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喝得更凶了。喝着喝着他不小心呛了口酒,连着咳了好几下。
喇叭里的歌声不断,一首曲子重复了好几回,寻逸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捂得死死的,因为那个男歌手在唱
那时的儿子/已是真正的男子汉
有个可爱的姑娘和他成了家/但愿他们不要活得如此艰难
歌曲里的男孩儿和自己所爱之人结了婚,而他寻逸呢?
一无所有。
寻逸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不断地在失去,先是失去了爸爸和奶奶,之后失去了李天歆,现在又失去了喜欢的人。
这时候,刘景韬蹑手蹑脚地从长椅旁边儿的树丛中走出来,朝着寻逸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其实他早就到花园了,但因为被自己舍友这番不停给自己灌酒的举动给整懵了,所以一直藏在树丛后没敢出来。
刘景韬一边儿观察着寻逸脸上的表情,一边儿摸着椅子坐下来,故作深沉地一皱眉头:“哥们儿,咱赢了,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
寻逸没理他,又开了一罐。
刘景韬就算是再傻也能感觉出来自己舍友的反常,他拍了拍男生的肩膀,一脸关切:“哥们儿,你这是咋了?有啥烦心的事儿,跟我说,我帮你排解排解!”
因为刘景韬太胖的缘故,整个椅子被他占了一多半儿,寻逸一下子被挤到一边儿去了。
刘景韬愣愣地看了寻逸一会儿,把手伸向男生身边儿放着的啤酒罐,想拿起来跟着一起喝,谁知酒刚到手就被夺走了。
寻逸的酒量比他老师要好很多,但因为喝酒以后胃总是不舒服,所以他一般不怎么喝。可今天他心里实在不痛快,又无处发泄,就想借酒浇愁,毕竟醉了以后就什么都感不到了,那些痛苦啊忧愁啊求而不得啊会像风一样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吹离他的世界。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酒水进肚以后自己却一点儿醉意也没有。
寻逸一边儿拉罐子的拉环,一边儿望了望花园里的树影,又瞥了一眼刑事与司法学院的大门。他看向门口的时候,刚下班的邱三桥正好从学院大楼里走出来,不偏不倚地把视线投向了他的方向。
虽然他们谁也没看清谁的脸,但都猜出了对方是谁。
邱三桥之所以能认出寻逸,是因为对方的身形和身上穿着的白衬衫。男人心里纳闷,都十点了,寻逸这孩子不回宿舍,待在花园里干什么?他叹了口气,快步穿过大道,走进花园,站在自己学生面前。他的目光在男生身上和地上倒着的易拉罐上流连了一会儿,最后落到自己学生那双明亮澄澈的眼睛上。
邱三桥皱着眉,温声责备:“这都十一月份了,大晚上的你连件外套都不穿,感冒发烧了怎么办?”说完便想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对方身上。
邱三桥不知道自己那种长辈关心晚辈的语气让寻逸很是不舒服,所以当男生把头别过去继续喝酒的时候,他又有点儿琢磨不透对方的心思了。
刘景韬和邱三桥对视了一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咋忘了这茬儿,哥们儿,你赶紧披上。”说完便从自己屁股底下把寻逸脱下来的黑西装扥出来,几下将上面的褶子抚平后罩在男生身上。
虽然身上多了件外套,衬衫里还有一件保暖内衣,寻逸还是暖和不起来,反而因为在耳边回荡着的歌声觉得四周得更冷了。他突然想起来十一期间送邱三桥去机场的时候,男人留了件薄款的休闲西服给他,而他一直忘了还。
邱三桥往左边儿走了一小步,再次迎上寻逸的目光,关切地问了句:“小寻,你怎么了,大晚上的在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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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逸没理会邱三桥说的话,又仰起头狠狠地灌了自己好几口酒,眼看最后一罐啤酒只剩了个底儿。男生心里闷极了,后悔没有再多买几罐。
“小寻,别喝了。”邱三桥低喝一声,出手想把易拉罐从自己学生的手里夺下来。
寻逸身手敏捷,好几次他老师马上要碰到酒罐的时候都被他闪了过去。
二人争抢的过程中,邱三桥一个没注意竟主动握住了自己学生的手。
寻逸的眼神明显变了变,他不动声色地扔了瓶子反握住男人的手。
邱三桥的心脏猛跳了几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鸣了一声,眼前出现一片炫目的白光,将花园中人和景物一点点儿吞噬。最终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白色寻逸衬衫的颜色。他依稀听见了有个男人在唱
一九九四年/庄稼早已收割完
我的老母亲去年离开了人间
儿子穿着白衬衫跑进了校园/可他最近有些心事/瘦了一大圈
邱三桥怔了怔,一时间忘记松开学生的手。他又甩甩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白衣青年,突然间觉得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1994年邱三桥刚上高三,当时学校里的男生清一色穿白衬衫,他也不例外。那个时候他有些叛逆,在学校根本不听老师的话,老师拿他没办法,只能告到他父亲那里。他的父亲虽然严厉,那次却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把他一个人锁在房间里,关门之前说上一句,自从两年前你妈和我争执让不让你以后走艺术这条路的时候,我就想通了。你不想上大学也可以,正好咱们家在乡下还有块地。虽然我念过大学,但我不会逼迫你也走我的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考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