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三桥已经理好卷子判了起来,他一边儿忙着手头的事一边儿说:“几年前外刑这门课都是闭卷,但是后来我发现在名词解释中学生们都能准确无误地默写出来,比如间接故意和过于自信的过失、不真正不作为和真正不作为的定义,但是放到真实的情境中他们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我这才明白外刑或者说刑法根本不能这么考,对于已经脱离了应试教育,马上要走向社会、走向岗位的大学生而言,他们对知识的理解要比对知识的单纯记忆重要得多。”
邱三桥顿了顿,又说:“后来我和京大的车老师、人文大学的韩老师和师范大学的赵老师一起开了一个会,我们几个决定改闭卷为开卷[1]。”
寻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手指肚一下一下地磨着试卷角。
邱三桥的一席话让寻逸回想起之前男人在外刑课上留的作业让学生们扮演陪审员审案子,他对自己老师这种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教学方式说不出半句不是,反倒觉得眼前这个埋头改卷子的男人变得越来越可爱可敬。
[1]邱老师的教学理念部分参考了车浩老师的理念。为了防止被说过度借鉴,以后此类内容我都会加上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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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三桥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学生,终于笑起来。
邱三桥微笑的时候眼角微弯,眸光比三月的春风还要和煦。他继而温声说:“我希望从法大走出去的每一名学生都能成为合格的法律人,绝非只是一部行走的法典。小寻,你作为我的关门弟子更是如此。”他顿了顿,又说:“我真的想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你,但是我们最多只有三年的时间,真的不算长,如果再长一些就会好很多。”
邱三桥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席话传到寻逸的耳朵里,却成了另一个意思。
寻逸把男人的所说的在心里细细地品了几次,觉得其中含着的不仅仅是惋惜,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丝别样的情愫实在太过暧昧。
“小寻,答案就在你右手边的文件夹里,上面有详细的采分点,你坐下来帮我判几份卷子。”邱三桥用眼神指了指文件夹的位置,便埋头去改卷子了。
寻逸拉出椅子,将桌子上的试卷理好:“我刚看完题干,这么长的案例题完全可以简化一些。”
邱三桥跟男生卖了个关子:“小寻,如果我现在不把题出成这个样子,日后你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一定会埋怨我。”
核完一张卷子的分数,邱三桥接着说道:“因为如果你以后当了律师,摆在你面前的将是数百页的卷宗,那个时候没有人帮你把重点内容从一本一本厚厚的法律材料里提炼出来,简化成几行字的小案例,你需要靠自己找出那些法律问题而这种发现法律问题的能力正是我目前致力于培养学生们的,特别是你。”
其实这句话他既是在说给对面的学生听,又是在说给自己听。他不断地自我暗示,寻逸只是他的学生,只是学生,他们之间只是师生关系,男生对他根本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是他自己太敏感了,刚才在车上对方不过关心他罢了。
寻逸望着自己老师的面庞,眼中的波光动了动。他拿出支红笔在答案册上做了几个标记,又问:“研究生的外刑课也采用这种大案例的考查方式么。”
“嗯。对于研究生,我会侧重考查一些重点罪名的争点,因为本科教学偏重于总论,研究生教学偏重于分论。”邱三桥仍然没抬头,他害怕自己一对上男生的眼神,刚才自己的种种心理暗示便会不攻自破。
寻逸帮自己老师改卷子的时候,发现对方竟写了十几页的标准答案,对每个知识点都进行了详细地解析,而且逻辑和调理也非常清晰。这样的答案没个三四天是写不出来的。寻逸在心中默默慨叹,眼前的男人一认真起来真的让人肃然起敬。
他们师生二人埋头苦干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后邱三桥改卷子改得眼睛都花了,觉得卷子上一个个小黑字都变成小人在他眼前跳舞。
“总算判完一多半了,明天应该能全部判完。”邱三桥打了个小哈欠,揉了揉太阳穴,“何老师昨天出差,让我帮她改刑分课的卷子,想想都头疼。”
“明天我继续帮你改卷子。”寻逸接了杯水,不动声色地给男人递了过去。
邱三桥装作没听见对方的话,继续说道:“下学期我要跟院里申请聘个助教,稍微帮我打打杂,像判判卷子,写写策划,报报账什么的,不然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说完,男人又微笑着低声追了句:“我现在的精力已经没有办法跟你们年轻人比了。”
“老师,我不行么。我可以帮你改卷子,写策划,报账。”寻逸看向邱三桥的目光中露出几点希冀。
邱三桥觉得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诡异起来。他强迫自己勾了勾唇角,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然后飞快地找了个拒绝的理由:“这样做会不会耽误你学习,尤其是报账,还要专门学习财务软件。”
“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寻逸的语气比自己老师的要强硬多了。
邱三桥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甩手走人,不然把关系闹僵了,以后想再跟寻逸一起调查就困难了。于是他只好妥协:“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到时候我跟院里说一下。对了,今天这份本科生期中考试卷上的题你觉得自己都能答得出来吗?”见自己的学生摇了摇头,他把语气放缓了一些:“没事,慢慢锻炼。”
寻逸没再说什么,而是走到自己老师身边,将自己判完的卷子和男人的摞在了一起。
邱三桥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把试卷放在柜子里锁起来。一切处理妥当之后,他随口问了句:“听说外刑课大作业的案件你们组已经策划得差不多了?”
寻逸点点头。
“可以和我简单说说吗?”邱三桥边说边从椅背上把外套拿起来穿好。
寻逸思索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被告乘坐的飞机被恐怖分子劫持,恐怖分子给了他一把手枪,命令他从其他乘客中选择两名杀死,不然他们就立刻开枪将飞机上包括被告在内的乘客全部杀死。被告犹豫了一段时间,随意射杀了两个人。事后被告被那两名旅客的家属以一级谋杀罪告上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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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三桥听了后心里一沉,一时间百感交集,又是这种案例……虽说放在我国没什么争议,但是放在海洋法系的国家,就又会变成道德和法律难题……寻逸他们组到底想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邱三桥才定了定神,问:“这案子姜老师在课上提到过?”其实在询问之前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寻逸顿了顿说:“没有,这是我们大家一起讨论出来的。”
“你扮演什么角色?”
寻逸推了推眼镜,说:“还没有想好。不过我们打算按照《十二怒汉》的情节演。一位陪审员认定被告有罪,其他陪审员认定无罪,通过几轮发言,最终其他陪审员被说服,陪审团全体成员一致认为被告有罪。我很想演那位在最开始就认定被告有罪的陪审员。”
邱三桥不知道“有罪”二字落下来的那一瞬,自己胸口袭来的那感觉是什么,是惊惧,还是错愕或者是别的什么?他突然觉得如果中国也有陪审团制度,如果陪审团里面刚好存在寻逸这样黑白分明、冷静甚至是冷酷的人,自己一定会被票死。
“小寻,在海洋法系的框架下,你想演的角色演好不容易,你认为一个康德能说服十一个边沁?再者,你老师我恰好是一个功利主义者,你觉得我会给你们组多少分?”邱三桥故作镇定,微笑着拍了拍学生的肩膀,朝门外走去,“不说笑了,都十一点了,我们回去吧,剩下的卷子明早再改。”
此时此刻,邱三桥才将之前的尴尬与不安抛之脑后,不料下一秒寻逸站在他身后冷不丁儿地问了句:“老师,你总是忙到这么晚,你家里人不介意么。还是说蒋老师那天说的……”
邱三桥被寻逸这句旁敲侧击弄得僵在了门口,心差点儿漏跳了一拍。他没听错吧,男生居然开始打听起他的家里事来了。
心思敏锐的邱三桥片刻间就琢磨出了男生话里的潜台词。虽然他不愿意相信,但事实明摆着,寻逸喜欢男的,最让人头疼的是,对方喜欢的那个人是他!
邱三桥觉得自己如今连继续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现在就把事情挑明了,日后二人相处的时候肯定除了尴尬还是尴尬,所以还是搬出来一个别的什么人断了那孩子的念想比较好。
想到这里,邱三桥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扯了个谎:“没事,我太太比我还忙,还经常出差,我们都已经习惯对方晚归了。”
说完后,邱三桥如愿地看见寻逸眼中的波光暗淡了下去,他垂着眼睫,心情复杂地转过身向外面走去。
这一次寻逸没有追上来,而是在自己老师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邱三桥和自己的学生一前一后来到学院一层大厅的时候,撞见了同样加班到深夜的龚鸣和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讲师。二人似乎在激烈地议论着什么,龚鸣的脸涨得有些发红。
走近了,邱三桥才听见龚鸣气急败坏地抱怨:“这刑案课我不教了,爱谁教谁教。反正没有亲自受理过的案子我是不愿意讲的,更不愿意反反复复嚼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学生不嫌烦,我还嫌烦。”
“龚老师,您发这么大火干什么?一些经典的案例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小讲师知道龚鸣完全是被学生们糟糕的期中考试成绩给刺激了,于是赶紧劝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