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澜没料到这场八宝饭一样宝货颇多,精彩纷呈的相亲大会居然会在最后让她挖到傅东水这位直白得叫旁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宝贝大夫。她还在惊叹傅东水诊断得如此准确,傅东水就已经先一步向她建议,“反正我们都无心于此,干脆换个地方聊吧。我多年不看诊了,你大概也一早就放弃治疗了吧?要是你想调理一下,我也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可以不勉强自己,最好还是不要。
☆、八宝饭(下)
从十四岁到二十六岁,沈文澜那位远比她更有个性更有格调的大姨妈从来就不曾低过头,中医西医都试过之后,沈文澜干脆放任自流。她想的是,与其天天过着“问姨归期未有期”的日子,干脆带着高水平的雄激素去追求人生的缺憾美,不去期望,便不会失望,她不愿意再回到天天神经兮兮地等着自己有机会用卫生巾的日子,比起“活在裆下”,她选择“活在当下”,“不管治不治得好,反正我都不想要孩子的。”她如是说。
“我只管你健康正常,之后你想怎么样都是你的事。”傅东水解释道:“你是个聪明有趣的女人,为什么要让自己吃这种不必要的苦呢?”
“你要真把治成女人了,我可能就不再聪明有趣了。”沈文澜的语气已经放软,她原以为有些事情盼得久了,过了最急切的时候,就变得不太重要了,其实在心里某个角落里,她依旧在等,此刻她却以为这份心情只指宿疾,无关故人。
傅沈二人离开相亲大会,另找了个清静的茶舍,品茗详谈。傅东水一身呢大衣,可看上去却比穿长褂的更有一份仙风鹤骨的感觉,这个真正衬得上“淡然”二字的男人正对沈文澜循循善诱,“人生有八宝结交良师、益友;注重运动、营养;做人让人感动,说话讨人喜欢;肯吃亏,肯吃苦;看好书,听演讲;事业关乎兴趣,婚姻关乎爱情;健康在于晨,成功在于夜;把潜力发挥到极致,把生命延续到极致。你看健康占得比例是不是很高?父母子女是缘分,兄弟姐妹是缘分,夫妻情侣是缘分,你我,也算是缘分。我想你好,算不上居心不良吧?”
沈文澜是一个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所以一贯计较,一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那我算是益友还算是你肯吃亏?”
傅东水终于笑到了眼睛里,人类大概还是逃不过“雄性比雌性美丽”的动物规律,眼光毒辣如沈文澜也不得不承认傅东水这一笑堪称动人,清风过竹林,大抵也不过如此。
傅东水没有急着给沈文澜制定治疗计划,只是东拉西扯地跟她聊着,他并不像是个大夫,她更不像是个病人。大概所有难忘过去的人都可以凭借人群中的一眼认出同道中人,傅东水问道:“家里人说半夏该有个母亲照顾,所以我才去相亲的,那你呢?”
“我也不知道,想让身边的人安心?我就要三十岁了,想找个五十岁以后生了病还愿意照顾我的人。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没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那种不离不弃,连带着就不想麻烦同事朋友……”沈文澜思维混乱地回答着。
傅东水提笔开了几味便宜得不得了的药材给沈文澜煎来喝,他浅浅笑着,“别多熬夜,别多喝酒,药随便吃吃,哪天你从心里放下了,哪天你就不药而愈了。”他喝了口茶,“我以前也觉得有些事是过两年就会放下的,谁知道就再也没放下来过,哪天你承认自己拿起来过,再承认自己放不下就不会太难了。”
沈文澜对这种长期处于下风的形势很不习惯,又是一贯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不然我去给你儿子当后妈吧!”这一回,傅东水笑得更欢了,仿佛是沈文澜说了个笑话一样。
春节长假过后的周末,踩着新的平底鞋的钱笑听到沈文澜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没了搜罗好看的平底鞋的兴趣,“知己情人当然也是一种选择,可是去做后妈绝对不是明智之举!”她已经是个准妈妈,自认对于母亲和孩子之间的血脉相连最有发言权,所以一改当初撮合傅东水和沈文澜的想法,反而规劝沈文澜不要轻举妄动,“要赢过一个‘亡妻’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何况还是一个‘先母’?!他以后是叫你‘妈’好还是不叫你‘妈’好啊?叫,对不起亲妈;不叫,当你是老妈子吗?”
反倒是沈文澜不改购物的心情,“你的顾虑我都知道,这些我也都想过。如果是女孩子,我肯定是不干的,哪个少女没个公主梦啊,我还不至于上赶着去做恶毒的王后吧。可是那是个男孩子啊,应该不会太难伺候吧?如果孩子还小,我当然也会考虑你说的称呼问题,可他都这么大了,我当然不会让他叫我‘妈’,我受不起的。”
话至此处,钱笑再说什么也已经无用,“老沈,无论你是要抓紧找人结婚还是急着去做人家的后妈,你先要对自己诚实,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病就不能爱人了,所以也不承认自己爱过?”她把穿在脚上不好看的鞋子拔下来,“我也是在等到以后才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你不要急着为自己找好后路,再说了,为什么偏要做后妈啊?做干妈不好吗?”
节后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假日综合症的余韵里,小章八卦的质量倒是一点也没有下降,“听说了没有?朱经理要跳槽!我看公司里面平调的几率不大,我们部门里这帮子人也还不成气候,照我看,对外招聘的机会更大一点,”他的年资没比沈文澜长多少,眼下也是苦大仇深,“哎哟,我的命真是苦啊!这才刚刚拍好了上司的马屁,马就跑了,新来的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到时候万一拍到马蹄子上,还不踹到我向后翻腾两周半啊?”
这种消息在办公室里又能保密得了多久,不多时,换领导的消息就在同事间传开了,一时间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从前跟朱经理走得近的担心自己再无庇护,而跟朱经理有过嫌隙的则暗自庆幸自己熬到了时来运转的日子。
午休之前,朱经理召见沈文澜,她穿一身的桃红色的春装,人娇小,所以穿艳色也给人娇俏的感觉,“小沈啊,这段时间经我观察下来,你不管是工作还是为人处事都算是有两把刷子吧,就是呢,我们的工作要涉及到很多人际交往的,工作性质上也需要我们多多少少展露一些女性气息和女性特质。”她对于沈文澜过分爽朗乃至于男性化的不拘小节很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不会看错人的,你要是听我说,不出几年啊,你肯定能走得比我远。”
朱经理离职之前的建议对沈文澜确实有着莫大的助益,因为无论你承不承认,性别优势发挥得好,有时候也是一种软实力。
如今的形势也不知是算触底反弹还是算否极泰来,沈文澜主业蒸蒸日上,副业则出书在望,就连困扰了十几年宿疾都开始看到了好转的曙光。从春节到元宵,两个假期间距得实在太近,如此一来,更没有人专心工作了,一心都是凡事过了汤圆节再说。
这几天傅东水会时不时会打电话来确定沈文澜是否按照他要求的规范作息,经年累月的习惯怎会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呢?沈文澜多年来没有一个父亲式的人物督促管教,所以傅东水只消在电话那头沉默叹气,根本不必说什么重话,她就乱作一团,“这么多年的习惯实在有点难改,我顶多以后有时间的时候多做运动,饮食也多注意。”
傅东水早知道她不是什么听从医嘱的病患,也不想增加她的紧张情绪,便在电话那头安抚她道:“没事没事,调理身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起效没有这么快的,可是如果没有朝朝暮暮的调理,又怎么会好呢?”他在家要对付青春期的儿子,语气上带了慈父般的宽容和耐性,“等过了十五,你要慢慢适应早睡早起啊。”
沈文澜在电话里连声答应,可挂了电话之后又困在电脑前写了一整晚,早晨方萍看到她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心疼到懒得去说她。沈文澜每次都是仗着后一天是假期才会如此有恃无恐,被框死的叛逆像是毒素一样侵蚀着她,她少年丧父,顿失安全感、信任感和精神依靠,于是把一切都压在前途上,决意做个女强人,怎知高考失利,母亲又以她是女孩而不赞成复读,那年起,熬夜,变成一种安静的发泄,一种没有人能阻止的自我惩罚,如今唯一的区别就是有了副业,终于算是出师有名。
作者有话要说: 多囊卵巢综合症在西方是没有成功治疗的方法的,一般采用激素治疗,使患者成功怀孕,但是不治本,还是会有无法排卵和闭经的症状,所以目前这类疾病还是以中医治疗为主。壮哉,我大中医!但是中医院欺世盗名的实在太多了……悲哉,我大中医!
☆、鲜肉汤圆(上)
洗漱完准备补眠,沈文澜看着镜中的自己,女人一过二十五,会有一种无论如何自欺欺人都难以掩饰的老态。梳妆台上排列得整齐的护肤品是最尖锐的嘲讽,须知道女人最先开始老的不是皮肤,而是眼神。全世界的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打败衰老,但事实是,衰老只是一瞬间的事,在你没有防备的时候发生了。而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一个被人宠着的傻婆娘更叫人羡慕的了。
通常熬夜的结果就是补眠到下午,之后夜幕迅速降临,仿佛生活中的白天越来越少,黑夜越来越多,由此推测,那永葆青春的老不死吸血鬼必然也是个夜猫子想出来的。沈文澜站在阳台上看着渐渐沉下去的落日,伴着归鸟的呼唤声收着晾干了的衣物。
很多人都以为沈文澜如何通透,其实也只是把自己研究得比较好而已,但是人,即使是面对自己,总还是诚实得有限。人看自己,犹如看玻璃器皿里的酒,无论用多沉澈透明的玻璃装载,终究只是看了一个多少有些扭曲变形的象,所以我们常常通过别人的眼睛来认识自己,自我价值也始终在于“实现”而非“发掘”。
沈文澜少年失怙,对于一个早慧的少女而言,一刹那的成长并不是太难适应的事情。为了应对失去父亲宠爱的失落,沈文澜用老师和同学的关注和赞扬带来的满足感代替,同时也可以回报方萍对自己的养育,一举两得。在应试教育的培养下,她也曾一路过关斩将,一些规模不大的科目比赛中也曾有过当年关公温酒斩华雄一般又快又好的战绩。然而彼时她还不太了解一条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定律越是看重,越是失常。数以万计的考生备战高考,对于出身普通的孩子们来说,这是唯一的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就像是在跳高比赛里跳得很远一样,总有人用尽全力却得到了不同的结果,而沈文澜正是其中之一。
上大学以后有人问过她,难道她连半点坎坷也承受不起吗?其实她也没有如此娇气,人也不会承受不起坎坷,真正令人承受不起的,是期望。每个孩子都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我要出人头地,赚大钱,让父母享福”之类的话,沈文澜也不理例外,而唯一例外的部分是,她会因为做不到而感到愧疚。
元宵佳节,看灯猜谜吃汤圆缺一不可,但随着人们对传统节日的热情渐渐淡去,那些拖着兔子灯满世界跑的孩子们也渐渐隐于记忆中了。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开始把霓虹灯当作应节的灯,诗中的“灯树千光照”不知有没有如今的满城灯火来得美。这世上以夜景着称的城市有许多,可每个人心中最美的灯光却只有一盏,未曾找到的仍在人海沉浮,曾匆匆一遇过的,今安在?
心态决定了人的老少和悲喜,像是沈文澜这种从“少年老成”一路老到现在的,自然很难有那种没心没肺的快乐。饶是如此,沈文澜也不曾像这样长久地低落过,她只觉得有些东西被什么压制住了,闷在心口,呼吸吐纳间都是沉重,她意识到了什么,就像孩童贪玩去偷看猛兽的巢穴一般,只是微有骚动,她就警铃大作,立刻躲回到安全的世界中去了。
这晚是元宵佳节,和过去的十几年一样,沈文澜还是和方萍两个人在家过节。养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儿有一点好,就是过节的时候不用担心烧了一桌好菜两个人吃不完,方萍往女儿碗里夹着菜,叮嘱她留点胃口吃汤圆。
她们吃的当然是本地做法的鲜肉汤圆,皮薄馅大一包汤,咸鲜口味的汤圆之所以能成为特色,一则是因为其他地方少见这种做法,二则是并不是那么容易为人所接受。沈文澜就从来不怎么喜欢肉汤圆,总觉得软糯的皮子咬开之后应该像广告里那样,有芳香馥郁的芝麻、枣泥、花生之类的柔和浑厚的甜馅慢悠悠地溢出来才对,怎么会是一包肉汤伴着酥而不散的肉丸子呢?然而人们根据表面做出的猜测与事实真相截然相反的情况却比比皆是,小到一颗汤圆,大到一个人,一种思想,足见“出乎意料”往往是因为“固步自封”。
元宵节小长假的最后一天,傅东水打电话过来让沈文澜去他的药铺里拿药,说是市面上的中药材质量良莠不齐,干脆由他送佛送到西,把上次开的药方帮忙一并抓好,给沈文澜带回去煎了喝。沈文澜觉得无功不受禄,在药铺里跟傅东水磨了良久,他还是不肯收钱,沈文澜暗骂自己糊涂,人家药材生意做得这么大,又怎么会要几个小钱,千恩万谢地拿了药走了。
没走出来多久,沈文澜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是刚才还在药铺里打过招呼的傅半夏,“沈阿姨,你手机忘了拿,我爸在忙,我就出来找你了。”他说话很注意自己小辈的辈分,可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那种“乖小孩”的感觉。
“哦,麻烦你了,谢谢啊。”沈文澜笑着接过手机并向他道谢,十五六岁的少年与她已经差不多高了,清爽白净的模样很是讨人喜欢。
“我不喜欢你做我后妈。”目测追出来的这段距离足以保证自己的话不会传到父亲耳里,傅半夏终于找到了一个跟沈文澜摊牌的机会,“我奶奶他们觉得我爸应该再找一个,可是我看得出,我爸不想找。再说了,你好像比我爸小蛮多的吧?”他已经是个少年人,对身边事物的看法正处在孩童和成×人×之间,总被人当成需要照顾的孩子让他倍感烦躁。
换了别的女人或者会觉得这样的对话多少有点尴尬,可沈文澜和傅半夏却同是天涯沦落人,当年若是方萍带着十来岁的沈文澜再嫁,今时今日的沈文澜或许就是另一个模样了。她看了看自认为已经是个小男子汉的少年,“你想要个新妈妈照顾你吗?”
穿卫衣的少年一脸的鄙夷,“我有我自己的妈妈,而且我也可以照顾我自己!”
“那不行,等你爸爸老了呢?”她循循善诱。
“我也能照顾好我爸!”傅半夏执拗地逞强,这是少年人的特质,也曾说过这种话的沈文澜看着傅半夏青涩的面庞,想到自己如今还是没有能力让方萍享上清福,更觉自惭形秽。
傅半夏看沈文澜不回答,以为她在质疑自己,接连强调,“我爸不会跟其他女人结婚的!他说过的,等他死了就跟我妈合葬!”
“你都拿这种话出来压我了,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很有希望来做你的后妈呀?”沈文澜逗着眼前急得脸上微微泛红的少年,“要我不当你后妈也可以,”她提出要求,“我死之后你也帮忙埋一下吧,坟地我自己买,保证不跟你爸妈离得太近!”
傅半夏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啊,为什么要让我埋啊?”
沈文澜笑得和煦如春风,“阿姨我不想生孩子,而且我也不需要你烧纸上香,只要你答应我这个要求,我就跟你保证我不做你的后妈。”
少年第一次遇到这样奇怪的要求,于是他咬咬牙,“行吧,你管死我管埋!”
人生百年,黄土白骨,最后不过是个肉汤圆。得到了这个保证,沈文澜笑得更开了,从包里拿了个红包出来,“晚是晚了点,干妈从今年开始年年都给你压岁钱,以后你可别说话不算话啊!”这件事有了着落之后,沈文澜顿感已无后顾之忧,心安理得地继续做着她认为称心如意的工作,违背着傅东水说的“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和“规范作息”。然而生老病死,其实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可人生却是这几个瞬间以外的部分,所以说为人生大事也只是小事,日常小事如果关乎生活质量,那也是大事。
如今少年人的心性已经不是逐渐步入中年的沈文澜可以猜测的了,但是想必傅东水对付起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还是游刃有余的,后来沈文澜出于女人对一切好奇的天性向傅东水讨教秘诀的时候,他只是说“口是心非和指东打西的,除了女人,还有孩子”,真是一言道破。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概就是说后来沈文澜和傅东水成为知己良朋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