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很。”蒋十安同她在楼梯转角分开,踱进了他同张茂的起居室,他新买了几个游戏,方才出门前看,快要下载好,也不知现在能不能玩。手心发痒,蒋十安一屁股坐倒在地毯上,准备先打上一会,再收拾自己预备晚上携家带口和父母吃饭去。他握着手柄才发觉硌得慌,低头一瞧发现出门前戴上的几个新指环其中一枚长满铆钉,直接刺在了他限量的手柄表面。
“哎呀,怎么回事。”他只好又爬起来往衣帽间走,要把这几个碍事儿的破东西都摘掉。
他的戒指,手镯,手链都放在同个抽屉里,蒋十安拉开一点儿把新买的这几枚都放回盒子里,正要关上抽屉时,忽然低头看到抽屉最里面,放着他比较贵重的几枚镶钻指环的盒子歪歪斜斜,还有几个翻倒的。他不记得自己最近有用过这些,于是奇怪地把抽屉整个拉出来。
蒋十安挨个将盒子打开检查,并没有遗失,指环都还好端端地插在里头。也许是张茂找手表时弄不清,所以翻乱了吧?他在角落里看到了装他同张茂的备用婚戒的盒子,随意地拿起瞅了几眼,打开来。
张茂从电梯里出来,一抬头就碰上了对面电梯里紧跟在后头上来的袁妩其实他踏进电梯间时,已经见到袁妩在不远处刷门禁,可他假装着急上去的样子,连揿数下关门键。他在回避什么呢,好像真的做了甚错事,假模假式地要同年轻女下属撇清关系。可他并没有,他的动摇仅有可悲的一瞬,甚至都并不是情感上妄图和袁妩发生任何逾距,只不过是听到上司质疑自己的性取向和男子气概,单薄地在本就不存在的物质上晃动了一下而已。
我,我也许算是个男人吧。
但大概也不完全是。
仅此而已。
这样看来,莫名其妙的小器就显得大大地没有必要。张茂于是主动和袁妩打招呼:“回来了。”
“我就在你后面,经理,”袁妩笑了笑刷开门禁,“我叫你了,你在看手机,根本没听到。”
“哦,有点事情。”张茂晃了晃手机走进办公区域,午休正要结束,大家都从休息区回到了工位,一个个雨后春笋似的伸长脖子看推门进来的袁妩和张茂。一个个又纷纷在脸上浮现“你俩又单独出去吃饭”,“还说没有谈恋爱”,“等下群里聊”的丰富表情。张茂在工作区过道里站了几秒,想说点什么,可他终究还是抿住嘴唇,走向办公室。
他都还未拐进单间办公室的隔道,背后工位上,下属们的电脑几乎同时发出了“叮”声,张茂颇有些无奈地回过头瞥了一眼,一个个都被砸了脑袋的地鼠似的嗖得把头埋下去。唯有袁妩,正仰着脸朝他笑,她比刚到公司的时候白了许多,身上的蜜糖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速度褪去,现下是个白净的年轻人了,脸颊上腾起的红晕,更强调着她的年轻。
就像蒋曜和女朋友那样年轻。
张茂一瞬间感到了自己身上臭不可闻的老男人气息,对窸窸窣窣的打字声无法再听下去,几乎是逃跑一样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团队又接到了新的孵化项目,现在并不是有充分时间思考这些无聊小心思的时候。张茂把面前的三个显示器一齐打开,和蒋十安的对话框先蹦了出来。
“老公,在吗?”
“在。”
“晚上要去爸妈家里吃饭别忘了哟。”
“记得。”
“那我不打扰你工作了,拜拜哟。”
“拜拜。”
父母为晚餐预订的山庄饭店同蒋十安家隔着一整个斜对角的北京城,无论是上环城路还是横冲直撞地跨越城市,都需要长到要令人产生不孝顺想法的时间。蒋十安为了不碰上晚高峰堵车,早早就出发,亲自开一辆车驮着儿子和儿媳,司机开另一辆带着菲佣和准备好孝敬爹娘的礼物。蒋十安抬眼瞅了瞅后视镜里的俩孩子,俩孩子也在镜子里和他视线交叉了一个来回,纷纷朝着他咧开大嘴露出美国人式的笑容。蒋十安瞬间觉得烦得不得了,去美国之前,蒋曜还不是这么笑的,他喜欢低下头抿嘴,晾袜子的那个夹子夹住了鹌鹑嘴似的,扭捏着肩膀发笑。
还是我老公张茂好,蒋十安瞥了眼空置的副驾驶座,张茂被他不老实的手揉搓小阴茎,低头抿着嘴生气的样儿历历在目。蒋十安嘿嘿一笑,心情又好了,握着方向盘在车流里钻来钻去,一边和孩子搭话:“也不知道你爷爷奶奶给我们买什么礼物呢?”40多岁还要父母给礼物的男人,全国大约有且仅有蒋十安一人。他时常号称着自己是一家之主,然而载着孩子去见爹妈的路上,还要认认真真地思考着他们疗养前是先去了一趟欧洲的,我妈要去买衣服,我爸要去买手表,买的时候难道能不给我,他们的亲亲大宝贝儿子买点啥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更何况我早说了,我的儿子媳妇要回家过春假,他们也一根毛的礼物都不给带?蒋十安瞬间懂得了,香港那些人家为什么各个要抢着生孩子生孙子,占人头分礼物呀。这么一想,他再看后视镜里傻兮兮的儿子就顺眼多了,满足地吹起了口哨。
后座的蒋曜和Mifa不明就里,爸爸每天都很快乐,蒋曜对他突发的更上一层楼的快乐情绪不以为然,他握着Mifa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低声问:“晕车吗?”手心里柔软的指尖挠了挠他的掌纹,回答:“怎么会,我只是……又不是生病。”两人自发现起就约定先不让家人知道,尤其是蒋家,因此言语上极其小心,更不能让家人察觉两人早已在美国注册结婚。蒋曜爱爸爸,但是对他隆重而严格的所谓仪式感实在是怕得不得了,要是给他发现两人没有婚礼只是在朋友的见证下注册,晚餐和朋友在快餐店解决,之后就赶紧回到租的办公室继续工作至深夜,爸爸一定会气得厥过去。
深究,蒋曜是不是更信任另一个连喜不喜欢自己都不能够确定的爸爸,他不敢细想。亲情中的有些话题,即便心理学家,社会学家,科学家用尽全力去探讨,去论证,依然也不是非必要时,每个家庭需要以沉重代价为基准做出回应的逆鳞。对蒋曜来说,张茂是不是爱自己,是不是喜欢自己,和他是不是在纵容培育一种不健康,单方面付出式的父子关系,无谓地追逐或许永远也得不到的深切渴望,而忽视了把心脏都能掏出来给他的蒋十安,是他竭力不愿触碰的部分。
注册结婚的夜晚,不,其实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蒋曜关掉电脑,两个合伙人同学身上盖着参加他注册婚礼时穿的西装,头对头地倒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沉沉睡着,呼吸清晰可闻。Mifa在他手边的简易床上也睡着了,他低下头亲吻她浅金色的头发。办公桌背后是落地窗,他悄悄拉起窗帘,一整个夜空都倒映在他的电脑屏幕上,金星铭亮闪烁,蒋曜来回抚摸无名指上的婚戒,打开了手机里和爸爸的对话框。
“爸爸”,他说,“我和Mifa今天结婚了。”
工作日的中午,爸爸想必是一边吃着外卖或者是食堂的盒饭一边在电脑前工作,蒋曜原本没指望他会很快回复,没想到不过几秒,爸爸就回复他了:
“恭喜你。”
“请先不要告诉爸爸好吗,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他说。”
“知道。”
“谢谢爸爸。”
“没什么,你快乐就好,”
蒋曜抱着手机点头,似乎在向父亲展示自己的快乐,虽然他一点也看不到,他为这段对话感到非常满意,也再一次地理解了为什么每次张茂多跟爸爸说上两句话,他就要开心得眉毛都飘起来。他想自己的两条眉毛,现在也应该飞扬到了发际线以上。
正当他觉得不会更快乐,要收掉手机休息一会时,屏幕又亮了。
“儿子。”
【作家想说的话:】
好感人哦 我也太会写了吧。
番外三 左手右脚 (十八)
主厨遣副厨来问了两次要不要开菜,张茂才风尘仆仆地走进饭厅,围在蒋父蒋母身边承欢膝下的俩男人立刻蹦起来,扑上前抢拿他的包。蒋母一见是他,立刻眉开眼笑地伸手招呼:“小张快来,来我身边坐。”张茂走过去浅浅地拥抱她的肩膀几秒,蒋十安几个箭步飞上来,抢在服务员前头拉开张茂的椅子,笑嘻嘻地指着张茂身旁原本是蒋曜的位置说:“妈妈,我坐这里。”蒋母皱眉:“那我们桃子和女朋友坐哪里,你就坐回你爸旁边去,好看着上菜。”
蒋十安一张老脸瞬间垮到了膝盖,双手压在张茂的肩膀上,连掐带揉的,把张茂特地为了晚餐新换的衬衣搓出道道褶皱。他下意识地要噘嘴,忽然想到:一,儿子儿媳都在场,他怎么好做噘嘴这种有损父亲威严的动作;二,脸上刚打过针,不好乱做表情影响效果。于是蒋十安只好咕哝了一句:“说了几十年了,不是桃子,是桃太郎,老太婆记性不好……”
一桌人相谈甚欢,谁都懒得听他讲甚,蒋十安只好灰溜溜地垂手坐到了蒋父身边,招呼上菜。他们家吃饭向来是没什么拘束的,人也多,两三个凑在一起开小会,边讲边吃。蒋十安原本是在座的人里头,以三口之家为单位,占据了唯一交集的人,结果竟然被排挤到了最边上。他伸着脖子要加入桌子对面张茂,儿子和儿媳的谈话,但圆桌直径太长,他连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都听不清楚,又谈何加入。左手边父母两个花白脑袋凑在一处,他爸正在给他妈挑盘子里的一点鱼刺,窸窸窣窣地谈论晚上要安排家里的小辈去他们家里住一宿,蒋十安边夹菜塞进嘴里,边装作一家之主的样子点头“嗯嗯没错”。
他气沉丹田地“嗯嗯”了三两声后,他爸忽然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嗯嗯’些什么呢,奇奇怪怪。”他妈妈也把脑袋伸出来瞧他。蒋十安瞬间从肩膀红到了耳根子,不满意地说:“我说晚上可以都去你们那睡。”他妈妈对这个儿子永远宝贝得不得了,结果今天竟然说:“宝宝,我和爸爸说,让桃子和他女朋友来住,你和小张还是回自己家吧。”
蒋十安连续两次热脸贴了冷屁股,脸彻底垮掉,一点不管打没打针了,把筷子往碟子里一放,抱着胸生闷气。他爸妈根本没瞧见40多岁的儿子在旁边这幅德性,反而伸长了脖子探到张茂那头问他工作累不累。蒋十安隔着大半个桌子,瞧张茂左边蒋父蒋母,右边儿子儿媳那众星拱月的样儿,酸得能泡出一坛子过冬泡菜。大家都围着张茂嘘寒问暖,也没人关注他噘嘴不噘嘴了,蒋十安把上嘴唇一直掰到鼻头下面,筷子扒拉着汤碗里的配菜。
哼,都没人理我,明明我才是一家之主来着。
他拿个眼睛斜张茂,他扁平而苍白的脸上,不知是因为吃了热菜还是频繁对话,泛起浅色的红晕,初夏的天气,屋子里只开了一点冷气,张茂出汗了。他无论何时都是极守规矩的,和蒋十安完全不同,一双手交握在碗碟后头,右手盖在左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婚戒。啊对了,蒋十安忽然想到,下午收拾抽屉的时候,张茂的备用戒指不见了。他竟然忙忘记了这件事情。难道是不小心把戒指丢掉了,所以拿了抽屉里的备用戒指吗?
可张茂这样工作起来忘情到连站起来尿尿都嫌浪费时间的工作狂,又有什么机会需要特意摘掉戒指呢?蒋十安想不出来。不过他马上想到了张茂那块刮花了表面的手表,也许是因为弄脏或者有什么损坏,所以拿了备用的吧。他这样告诉自己。蒋十安从来也不是会闲着自己乱猜测的性格,他决定等会回家了就问问张茂。
要先和他一起泡澡,在水里互相撸一遍,躺到床上再去计较这件事情。
蒋十安暗自安排好晚间保养流程,再托着腮帮子去看不远处的张茂,就觉得又顺眼又心里发痒了。他伸手挠了挠单薄T恤下鼓胀的胸口,意淫着晚点浴缸里可能会发生的场景,难以抑制地露出猥亵的笑容。幸好家里人没有一个往这边瞧,不然各个都会被他难看的样子吓到。
张茂终于摆脱“盘问”,蒋父蒋母转向孙子和孙媳妇开始了家庭三件套问话,张茂主动退出交际圈,从座位上站起来想去外面透口气。他经过蒋十安的座位,见他低着脑袋用筷头蘸菜汤在盘子里画着什么,忽然意识到把他忽略了一整个晚餐,心里有些羞愧。分明是人家的爸妈,自己倒是霸占着说个没完。他低下头凑近蒋十安,低声说:“出去透透气吗?”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