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一半,蒋十安正给司机打电话确认父母的到家时间,计算着几点带着全家去找爹妈吃晚餐,张茂的手机忽然响了。

“总监,嗯。”

“对,那部分是我写的。”

全家静静听他讲电话,注视着张茂的脸渐渐无表情起来,其实他往日也没什么太多面部肌肉动作,只是一家人做了二十几年,即便他在外人看来一成不变的脸上,蒋十安和儿子也都能体会出其中微妙的情绪变化。看起来张茂的公司有事,他要回公司了。

桃太郎是第一个把兴奋耸起的肩膀放下的人,虽然爸爸就算一起回家也不会做什么,他们都未必能呆在别墅的同一层。他知道爸爸请了一整天假来接他回家,心里雀跃万分,连吃饭也吃得好快乐,更想着等等回去,把他上次来美国看自己,想要却没来得及去学校纪念品商店买的卫衣都从行李里拿出来送给他。爸爸上次来美国看自己,帮他们洗衣服打扫。他中途开车回家拿东西,走进后院正见到爸爸对着阳光看他印有学校logo的卫衣,他便知道爸爸一定是喜欢这件灰色的衣服。逛校园时,他们一起去纪念品商店买,不过那时恰好没有他的码数,只能作罢。蒋曜始终记得这件事,回来前从商店订了一整套的卫衣,帽子,围巾,小熊等等,塞了大半个箱子。

他这样爱自己的爸爸。

或者说,妈妈。

即使他从小和自己打电话,只是慢慢地听,偶尔以“嗯”回应。他在少年蒋曜的脑袋里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个穿着灰色帽衫的矮瘦影子,住在楼下、住在对门,时常跟着爸爸出现在家里,但从未自己推门进来过。他没有亲过他的头发,也没有拥抱过他,但是蒋曜还是非常爱,非常爱自己的爸爸。

“前面地铁站放我下去,我要回公司一趟,出了点事情。”张茂收掉电话,抬眼看见家里另外两个男的眼见着眉毛耸拉了,下意识地补充道:“不会加班,处理完很快回来。”他说完捏着手机回想了一会和总监的对话,点头为自己的话做担保。他伸着脖子望见地铁站的入口就在不远处,于是把手机收进裤子口袋里,预备着下车。

“啊?”蒋十安忽然扑上来抱住他的上半身,“不去不行啊,他们自己不能弄好吗?”张茂被他这么猛地一勒,差点把吃得东西呕出来,低头拆了安全带回道:“那一段是我做的,只有我能处理。”章鱼海妖似的缠住他的手臂终于松解,收回自己怀里,咕哝:“那你几点回来?”

“总要两三个小时。”张茂看了看手表,发现表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了两道,大约是戒指总放在口袋,他又插兜,划花的。蒋十安显然也看到了,握着他的手腕说:“怎么表面花了,等等回家换块新的。”“好,好。”张茂紧着敷衍了两句,跳下车跑进了地铁站。

张茂一边买地铁票,一边把左手的戒指摘下来揣进口袋。他下意识地又要放进裤兜,忽然想到表面,于是又转而放进衬衫胸袋里。虽然是中午,地铁里仍然挤得很,张茂在角落站定,掏出手机打开公司内网聊天工具总监已经告诉他,不是大问题,自己会处理好,不必回来,继续放假。他愣了片刻,抬头看着开动的地铁,犹豫着要不要让蒋十安在下个站接他。

算了,还不如回公司待会。

这也许就是他虽然学历一般,但却能在一众高学历的同事里率先升职的原因。

推门进去,张茂叫了两个男下属过来发饮料,自己拿了一杯送去总监办公室。总监是他入职这家公司第一年就认识的同事,和他关系非常好,率先升职坐稳之后,始终能适时提拔张茂。然而,最近张茂却有点不敢进他的办公室,原因显而易见。总监是袁妩的同门师兄,张茂年轻时曾经动过心思想去他们毕业的美国大学进修,但最终没有足够的钱交学费、生活费,也不想管蒋十安借钱,所以只能继续工作。他对他们这些能在美国接受教育,能和那些硅谷的传奇程序员做同学的人,有着由衷的羡慕。这种羡慕难免会引申出不由自主的讨好,更何况总监还是提携他的上司,朋友。

因此总监明显而僵硬地朝着张茂打探他的私人感情状况,并且有意撮合他和袁妩时,张茂无法铁着脸拒绝。虽然同志婚姻已经合法了几年,他和蒋十安领证复婚也有一段时间,张茂依然没办法光明正大地把这段私人关系摆出来给别人看。是因为觉得和男人结婚丢人吗,好像也不尽然。蒋十安近年来演艺工作上有些许进步,知名度提升了许多,而且时不时就要在社交网络上发自己已婚的日常。张茂记得他们刚复婚时,恰逢蒋十安去襄阳拍戏。原先他在张茂的严词拒绝下,打消了买热搜通报全世界自己同性婚姻的念头,然而他在机场,把订婚钻戒和婚戒素圈一齐戴在左手上,抓着手机在各路行人旅客狗仔机组面前晃,恨不得巴望着钻戒能亮瞎他们的眼睛。

不过幸好因为他没什么人气,运气也不好,刚生成一个“蒋十安机场秀钻戒疑似再婚”的话题,就被当年的大爆新闻一线小生夜店吸毒被抓给冲刷到了犄角旮旯。闹得蒋十安拍戏回来都念念不忘,气的天天开小号在微博刷“吸毒咖给老子死”,还让张茂一起帮着刷,张茂不堪其烦。

其实结了个婚,除开退租自己的屋子,把所剩不多的东西搬到开车不到十分钟的蒋十安的平层里之外,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他已经不太记得到底为什么那天在酒店露台餐厅,会同意蒋十安的求婚。可能是因为他快40岁,他渴望拥有一个家庭,然而除了和蒋十安这样的怪人结合之外,他别无选择。也可能是他终于厌倦了自己假惺惺地做完爱还要跑回自己的公寓,试图保留一点自尊的虚伪行为。张茂做所有人生抉择之时,似乎都是轻描淡写,没有经过再三考虑,他心想这也许就是他永不可能真正割舍旧事、真正成功地,做正常人的原因。

他一直活得枯萎、虚无,好似一切都与他有关,一切又都与他无关。

“张茂,你回来干什么,我不是说了你不用回来。”总监见推门进去的是张茂,从电脑后面把椅子滑出来。桌上四个显示屏,他把一个转过来给张茂看,说:“这里其实也不是我们的问题,还是维护组没做好。”他拿过张茂递给的饮料吸了一口,语气忽然变化,张茂就知道又要说那件事情,心想早知道还是该回家的好。果然,总监转着饮料杯子问:“你给Werona买饮料了吗?”张茂尴尬的头皮发紧,但还是说:“我给每个人都买了。”

“哦,”总监把显示屏拧回去,他的内网消息响了,他一边敲键盘回复,一边说,“她愿意找你,我可就太放心了。原本她过来上班,我不是太喜欢,怕有不好的事情影响组员关系,但是找你,那就很好了。”张茂听得脸红到了脖子,其实全是尴尬郁闷的:“小袁没有找我,总监。我们只是吃了几次饭。”总监却还以为他害臊,把饮料嘬得哗哗响,轻快地揶揄他:“怎么,你都四十多了,小姑娘能喜欢你,就偷着笑吧。”

提到年龄,张茂还以为终于抓住了救命草,于是立刻接上去说:“我已经40多了,找20多岁的女孩,太难看了,对小袁的名声也不好。如果别人传她难听的话,对年轻女孩负面影响大……”

“哈。”总监像听了个大笑话似的,抱胸吸完最后一口饮料,把杯子扔进垃圾桶里,“哐”的一声震得张茂心脏一颤。他以为自己拒绝撮合,令总监面子过不去,于是等着听他训自己其实总监并不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张茂永远下意识地认为外人会欺负他。“你想多了,张茂,你不会以为别人会觉得Werona找你是傍你吧。Werona家是瑞江重工的,她不愿意别人知道而已。”

“你又没结婚没有女朋友,难道不能和她发展一下?还是说你是同性恋,如果你是同性恋……”

“我不是同性恋。”张茂难得地打断总监,他说完就觉得胸口口袋里的戒指烧了起来,提醒着他已经有了同性婚姻事实,昨晚才和合法丈夫做过爱,今天却在这里背叛婚姻关系、撒谎的事实。可他抓住自己的裤子边缝,硬撑着和总监聊天,竭力回避那些脑子里不断冒出来令他不快的指责。他搞不懂自己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想出轨一个年轻女孩,他知道自己也不喜欢袁妩,可是撒谎的话一句接一句从嘴里喷出来。

“我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你要是喜欢她,就多约人家小姑娘几次,男人点。”? 最后三个字刺得张茂晕晕乎乎,他从总监办公室出来,走进自己办公室打开电脑。刚登陆内网,袁妩的消息就跳出来,问他请假是不是生病了,严重吗,能不能去看他,怎么又回来了云云。张茂忽略掉那几条信息,扶着额头处理一些邮件。可总监说的那三个字,给他枯败的内心上似乎点了一柳叶的净瓶甘露水,挣扎着,要苏醒过来。

切器官,做男人,男人点。

是不是个男人。

我是男人。

蒋十安上午说,这块手表自他过生日后,都没戴过,反过头来倒打一耙污蔑张茂“浪费钱,好好的东西堆着落灰”。张茂从来说不过他,只能伸出手去任由他给自己戴上,蒋十安见他也不回答,气的在他的手腕内侧乱咬一通。他现在凑近眼前细细看,咬痕差不多全部消失,难以分辨是皮肤纹路还是余下的凹陷了。

“咚咚。”

“请进。”

“经理,这里是整理好的表格,我全部打印出来了。”

张茂捏着手表的手下意识地往桌下的缝隙里一揣,也不清楚有没有被看到,他抬头,才发现是袁妩。刚刚总监的话一下子又撞钟似的撞着他的脑子,震得他的耳朵嗡嗡直响,甚至连脸颊都渐渐麻木,好像有顽强的爬山虎,顺着他的脖颈一寸一寸攀上来,侵蚀着他的神智。他伸手接过文件夹,眼睛只敢盯到袁妩的下巴,问:“不是让刘显做么,怎么你拿过来。”

“Regina姐找刘工有事,去小会议厅了,他让我帮他整理好拿给你。”袁妩说话总是带着一种轻松的自信,张茂之前一直认为是因为她学历高,实习工作经历好,今天听到总监介绍她的背景,才明白这种隐约令人熟悉的自信从何而来。都是钱给她,给他们的,张茂看着她垂在胸前乌黑发亮的头发想,我终于弄清楚她像谁

像记忆里学生时代的蒋十安。

“好的,那你放在这里,有问题我会告诉你们。”张茂把眼睛转回电脑屏幕上,试图用肢体语言把她请走,但袁妩没有出去的意思,而是轻轻地问:“经理,你是不是不舒服,所以才请假的。”张茂这才回忆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还带着儿媳妇回家来了,两人飞行十数小时,只为了和自己见面。一瞬间,刚才飘荡在脑海里的龌龊想法炸得粉碎,他点着鼠标把程序一个接一个的关掉,说:“有点,我现在要回家了,你也下班吧。”

他把工牌当头摘下揣进口袋里,又弯下腰把方才塞进柜子缝隙里的手表也一并装入,再直起身来,袁妩竟然还在。张茂不由得有点烦躁,垂下眼睛问:“怎么,还有什么事?”袁妩未察觉他的不虞,只是问:“经理,你是不是没开车,我送你回家吧。”张茂摇摇头,越过她快步往外走,并僵硬地说:“出去记得关门。”

他没心情也没胆量去看袁妩的表情。

正赶上晚高峰堵车,一条几百米的道儿,开了二十分钟都不见得能开到十字路口,而张茂的烦躁不安终于在抚摸胸口口袋想把婚戒拿出来戴上,却怎么也掏不到时燃到了高峰。他低下头把胸袋往外拉扯,试图从空空如也的缝隙里将那银色的圈子抠挖出来,然而一个口袋无论怎么翻弄,也不过就是那几厘米的地界,丢了就是丢了。张茂仔细回想自己可能把戒指丢在了哪里,他记得自己临近下班,袁妩进来之前,他摸了摸,还是在的。

至少说明还在办公室里吗?张茂想。刚才下班,自己跑得很早,电梯里也没什么人,不至于是在电梯里丢掉的。他不舒服地抬手看表,明明他一点不晕车,可今天实在是堵得厉害,车子前后逛荡了无数次,搅得他一捧脑浆晕晕乎乎,更加不痛快。看到手表,张茂忽然想明白戒指丢在哪里了,在办公室地上。一定是刚才他弯腰拿手表的时候,从胸前划了出去。

但是……

办公室每天晚上9点都有楼层保洁打扫,被偷走倒还算了,如果是捡拾起来放在办公桌面上?!保洁人员别看只是办公室最底层的工种,可他们八卦的能力就像公司无处不在的通风管道那样四通八达,张茂在茶水间听过那几个保洁阿姨谈论各个楼层各个部门各种耸人听闻的故事。张茂对自己在公司的形象颇有无奈的把握,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古怪,既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要是被他们看到自己办公桌下头掉了一枚婚戒。

张茂感到头皮发麻,靠在出租车上的脊背瞬间从毛孔里炸开冷汗,一路从衬衫的纽扣蒸到了脖颈,他感到自己的脸颊急得发红。显然司机也看到了,默默开大了空调,冷风对着张茂毛孔张开的脸猛吹。他的背上包裹着一团火,脸前却劈头盖脸地呼啸着冰冷,张茂不由自主地觉得浑身酸痛,像是曾经,几乎要消失的记忆中,夏天来月经那几天一样。浑身都热得冒汗,可肚脐眼往下到膝盖齐平的位置却总能感到凉风,从各个缝隙里朝着吹过来,他不舒服地并拢膝盖,仿佛鼻端又嗅到了那股,久违的可耻腥臭。

车子还没开到院子边缘,张茂就已经听到了蒋曜的欢呼声:“爸爸下班了!”这个孩子从来都是这样,他八九岁时,张茂跟在蒋十安的身后进家门,如果蒋曜在家,他一定会听到孩子惊喜地叫唤,爸爸,爸爸下班了。张茂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晃了晃脑袋,还没站稳,蒋十安就一把将他拉进了臂膀里,捏着他的胳膊说:“可算回来了,等死我们了!”一面把他往院子里拽,说着下午怎么给两个孩子收拾东西,一面又抱怨也不知道让他开车去接。

蒋曜在旁边蹦着跟着找存在感,然而张茂被蒋十安牢牢圈着,他找不到说话的空隙,只好牵着Mifa一路跟进门庭。张茂被他们几个围地晕头转向,但脑子还算清醒楼上放首饰的柜子里他记得有两对一模一样的婚戒,是蒋十安为着怕丢,多买来存着的。张茂当时还在内心觉得他多此一举,如今却不由得感叹起他的先见之明,于是挣开蒋十安的魔掌,假装擦脖子里的汗,说:“我先上去冲个澡,换了衣服再吃饭。”

蒋十安把他又抓过来闻他短短的发茬和头皮,说:“是有股汗味,快洗洗去,孩子们都饿了。”张茂松口气,转身就要往楼上走,蒋十安却腾腾腾跟在他屁股后面上来了,笑嘻嘻地说:“老公,我帮你洗。”张茂听了本想回过头让他小声说话,别在孩子面前瞎说八道,但做了亏心事令他不得不放缓语气,低声说:“我饿了,晚上再说。”

“哟,”蒋十安听到这话,呲着牙斜眼瞧他,猥亵地盯着张茂敞开的领口打量,“真的?”

“嗯。”张茂点头,蒋十安在他屁股上敲了一下,转身一下子蹦出了三四级楼梯,呱呱笑着跑去找自己儿子去了。张茂趴在栏杆上见他和蒋曜,Mifa一起消失在楼梯底尽头,估摸着是去餐厅了,立刻把左手蜷在身前继续快步往浴室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