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阖上,可睫毛发颤,溢出的泪水逐渐濡湿睫毛根部。

“那根棍子很粗,铁钉很长,它划破你的锁骨,我捂不住你的血,送你去医院的路上是我那十六年里最慌乱的一段路,医生为你消毒缝针的时候,我看着你哭,那么长的一道疤留在你身上,你是为了我留下的,我对你愧疚,心疼,可转到你学校不是因为这道疤,我们认识在那之前。”

其实认识在更早,在中考成绩出来的第三天。

喻瓷考了621分,喻父带她去吃了火锅,靳怀潇那年十六岁,那家火锅店是他姑父家开的,靳怀潇偶尔会去帮忙看个店,那天他刚好在店里。

给她那桌上菜的就是他,他听到喻瓷说要报县一高,为他们下丸子的时候,靳怀潇被撞了下,盘子里的丸子咕咚全掉进了牛油锅里,滚烫的油水溅在了他的手背上,靳怀潇皱了眉。

随后,用来保鲜的冰袋被按在他手上,靳怀潇抬眸,对上喻瓷圆圆的眼睛。

他那时候戴着口罩,她没看清他的脸,急急忙忙跟他说话:“你拿冰袋敷一下,赶紧去后厨找流水冲冲。”

她着急的时候可可爱爱的,说话语速很快,那是靳怀潇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很可爱,一双杏眼漂漂亮亮的。

他本来就在犹豫要转去附近的哪所高中,他的成绩可以随意去,去一高咨询的时候,又遇见了她,穿了新的蓝白校服,头发随意挽成个低丸子头。

那时候的靳怀潇就想好要转去一高了,说不定碰碰运气,还能和她一个班。

“不是因为这道疤,真的不是因为它,小瓷。”可是他从来没有说出口的事情,最终成了几年后他们的导火索。

喻瓷一言不发,安安静静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安安静静听他哽咽。

“小瓷,那时候我没有很多钱,拿出积攒的全部学费带你去了医院,清创,打破伤风,开药,最后缝完线后我身上只剩下五百块钱,我没有父母兜底,没有办法带你去更好的医院,你留下了那道疤。”

最初的疤痕非常恐怖,她本来就白,那道褐色偏红的疤痕几乎横亘她整个锁骨下方,在十六岁的少女身上格格不入,他不敢去想她会不会难过,他因此内疚到将近半月没睡过好觉。

“所以我埋怨自己,如果我有更多钱带你去更好的医院,那样你会不会就不用留疤了?”

“于是后来,每当我剥去你的衣服,撩开你的头发,看到那块疤,它会提醒我,靳怀潇,你要努力赚更多钱,让喻瓷过上更好的日子,这种因为没钱而无能为力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你要一辈子对她负责任。”

对他来说,爱是要远远大于责任的,他会为了爱负责任,但不会为了责任去爱一个人。

可对那时候敏感的喻瓷来说,他的话落在她耳中,就与靳母的话相呼应,变成了截然相反的意思。

因为你为我留下了这道疤,所以我要对你负责,所以我才会爱你。

靳怀潇抬起头,捧住她的脸,跟她额头相抵,他的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好像透过这道疤,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压抑了几年的委屈。

“我错了,小瓷,我真的错了。”这五年的眼泪似乎都在今天流光了,泪水砸在喻瓷身上,靳怀潇声线颤抖:“那时候太累了,我需要你给我力量,只要看到你我就有无限干劲儿去努力,我将这道疤视为对我自己的警醒,时刻提醒我要坚持下去,赚更多钱,为你买大房子。”

所以他一遍遍亲吻那道疤,用吻向她道歉,因为没钱让她留下了疤痕,因为没钱让她跟他吃苦了。

同时,愧疚也会时刻提醒他,再努力一些,不要觉得累,再多拼拼,要赚很多很多钱,让她可以有底气做任何事情,过她想要的生活。

忙于工作,他忽略了她的感受,忽略了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喻瓷从始至终需要的,都只有一个靳怀潇,而不是他说的大房子,很多很多钱,多么优渥富足的生活。

最终那些过去没能说出的话,年少时期对她的忽略,让她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亲手斩断了他们的关系。

靳怀潇,你到底爱我吗?

“小瓷,我爱你啊……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他捧着她的脸,困兽似哽咽,抖着唇亲她的脸,吻她的眼尾,掌心捧着她瘦削的脸颊,过去有些婴儿肥的脸已经瘦成了标准的瓜子脸,咯得他浑身都疼。

喻瓷喉口滚了滚,终于有了反应,可实际上,她甚至分不清靳怀潇这时候的话到底是看她生病了愧疚,还是真的爱她才说的?

可她还是见不得他哭,他还是笑起来好看,特别有生命力。

她抬起手,用袖子擦去他的眼泪,这五年她过得一地鸡毛,脑子越来越木,现在连个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在嘴边囫囵滚了几圈,他说了不知道多少句“我爱你”,喻瓷终于决定开口。

“靳怀潇,可是我生病了。”

送入嘴里的食物会被大脑自动识别成当年踩碎的汉堡,冷掉的烧烤,砸在脸上的蛋糕,当胃反应过来食物的味道后,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抵抗,人类最基本的存活法则对她来说成了堪比登天的难事。

只要想起当年的事情,她的情绪完全不受控制,躯体化如影随形,让她没办法正常生活。

强迫思维让她不断钻牛角尖,她害怕极了,有一段时间甚至不能听到靳怀潇的名字,不能想起他,因此除了那枚戒指,她扔掉了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和他们的几千张照片,离开了海城。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靳怀潇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哆哆嗦嗦亲她的脸,就如同过去他哄她一样,“我在你身边,这次我在你身边,小瓷,你用用我吧,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我们一起治病好不好?”

“明天天气很好,后天也是大晴天,我们说过要去一百个城市,还有七十个没有去呢,这世界真的很好很好,我这几年一直有练摄影,我买了高配相机,可以给你拍好多好多漂亮照片。”

“我给你做饭,带你去玩,乔乔今年才五岁,我们一年去六七个城市,等去满七十个,乔乔就长大了,你不是想看她长大吗?”

靳怀潇絮絮叨叨,边亲边说,可这亲吻却完全没有旖旎,反而将他的不安尽数暴露出来。

喻瓷在绵密的亲吻和他的眼泪中,想到了纪洵的话。

你生病了,怀潇他也很害怕。

喻瓷闭上眼,轻声道:“靳怀潇,我们去接乔乔回家吧。”

靳怀潇抱紧她,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

“……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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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驶出公寓车库,喻瓷坐在副驾驶上,车窗降下,外头的风倒灌进车里。

路上来往都是车,现在是下班高峰期,靳怀潇上了立交大桥,笔直且长的公路在江水上延伸,风里夹杂了潮湿的水气。

喻瓷额头抵在车窗,忽然冷不丁说了一句:“这些年你和你爸妈联系过吗,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