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久没好好吃东西,胃里痉挛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本来以为今天该吃不到东西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李存根便端了一碗鸡蛋面进来。青葱的香味裹在菜里,鸡蛋煮得刚刚好,不干不稀的糖心蛋,陈娇端着碗小心吃着。
他安静着,似乎没什么话可说,在地上站了一会儿,或许觉得尴尬。四处转了一圈,发现放在床尾快满了的尿盆,绕过另一边端出去倒掉,把盆洗得干干净净这才出去了。
花儿叫了哥哥一声,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好像心底压着什么不可纾解的东西,脸上的色彩一夕之间退得干干净净。有些人长大需要一段时间经历些事情,有些人的成长却只需要一瞬间。他不是无所谓的那种无话可说,而是狠狠压着情绪的弹簧,尽量表现地风轻云淡,掩盖皮肤下的遍体鳞伤。
只要装作不在意,自己麻痹自己,时间长了或许就真的不在意了。在水面无波下暗藏着一种比悲伤愤怒可怕得多的情绪,硬起心肠、摒弃全部知觉,变得麻木而迟钝。看着你的时候不是在看你,而是在透过你思索某个求而不得的答案,即使尽量表现的轻松也依然眉心难展。
陈娇木愣愣地躺在床上,盯着窗户外头微弱的光芒,在无数毫无事情可干的时候,就盯着窗格数它有多少隔断。现在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去数那东西了,她感觉自己大概永远回不去了,或许会死在这里。
她不怕死,孟豫离开她,也许已经找了新的女朋友,会组建一个普通幸福的家庭,而她将永远活在他的记忆中,远远的祝福他。可是,爸爸妈妈要怎么办呀,他们只有她一个,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精心呵护。她回不去了,永远见不到他们的面,他们怎么度过思念寻找她的余生……
本来以为李存根不会再理她了,就这样扔在一边由她自生自灭,却在发现阿妈不好好给她做饭的时候每顿自己动手,力求美味又营养。小月子的时候甚至比怀孕那一月还要好,只是不跟她说话,不问她任何需求。说他在等她开口吧,很多时候发现陈娇不方便,不用她反应已经眼疾手快解决了问题。
不需要她付出任何东西,他已经都做得好好得了。
过年那一天她没办法出门,坐在床上听到外面鞭炮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孩子的欢笑声从村头传到巷尾。所有人都在团聚、过年,围在家人身边感受新年的乐趣。热闹都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连自由都不肯眷顾她。
那天晚上李存根陪她很晚,虽然只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个人毫无交流,空气暖融融的。那一瞬间似乎跳出了时空的秩序,在遥远又安静的角落变成永恒。
大概初五,他就出门工作了,陈娇一连几天没听见他的声音,推断出他大概不在家。也从她的饭菜得知,大概好日子又到头了。阿妈找来阿福婶,给陈娇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还神神秘秘切了一会儿脉。
她们也不在意陈娇,阿妈径直头伸过来,“咋样啊?你接生这些年,该看的出来。”
阿福婶摇摇头,眼神带着怜悯从陈娇身上移开,“好好一个水灵姑娘,可惜了,这个事情也说不准。指不定好好养养还能有,现在唉,怕是不能了……”
阿妈脸色瞬间阴沉,如丧考妣,阿福婶给人接生三十年了,对于妇女这些事早已炉火纯青,拿捏八九不离十。不过为了不伤阿妈心,没把话说得太死。
装满红薯的白瓷碗被重重磕在桌上,似乎桌子都要震开似的,阿妈狠狠刮了陈娇一眼。越想越气,走到门边又折回来,“哪辈子上错坟烧错香,请了个煞神啊,都是欠你的……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能狠下心……狠心呐……”
房门啪得一声关上又弹回来,冷风灌了一屋,陈娇浑身一激灵。揉着刚刚被阿妈掐过的地方,努力不想如今的处境。爸爸妈妈今天会不会吃元宵,有没有想她啊,一定会想她的。所以就算再难,也要活着回去啊。
如今的日子真的过得味同嚼蜡,每天睁开眼睛便是又一场漫长的磋磨。门外似乎进来一个人,影影绰绰的虚影总是重不到一起,她嗅到熟悉的味道。
那人将她半抱着,在她耳边小声说什么,陈娇薄弱的抵抗力瞬间瓦解,哭着说,“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我想回家,带我回去吧,好想回家,带我走求求你们。我听话,我再也不任性了,别丢下我,别不要我……好疼啊好疼啊……”
李存根轻轻搂着陈娇,疯狂的情绪在心里酝酿,窜上脸激得眼尾发红发烫。陈娇一直在说胡话,喊爸爸妈妈,喊身上疼,她的额头滚烫,他找来干净的衣服要给她换上。
掀开被子摸到脚底下被褥全是湿的,冰冷似铁,她的身上自然没有一点温度。两只脚冻得微微发肿,脱掉衣服,腰上雪白肌肤上面触目惊心的青紫掐痕,差点让他失去理智。
李存根眼前一阵发黑,心里仿佛被一把刀搅来搅去,疼得太厉害,以至于直不起来腰。缓了好一会儿,他一边流泪一边将她打理好,往被子里装好暖水袋,确认她暖和了,这才出门。
陈娇在半昏迷中被一阵巨响吵醒,似乎有人在耳边吵架,哭喊声、砸东西的声音,最后是惊恐万分的尖叫救命声。她彻底清醒了。
第40章 | 0040 发疯
陈娇从来不觉得李存根是一个情绪极端疯狂的人,在她面前,他话不是很多,总是有些笨拙地在讨好。刚开始,她厌烦那样廉价粗苯的付出,即使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努力。
在对她的教育里,爸妈时常耳提面命,要宽厚仁善,不要无缘无故对一个人显露恶意。多看看别人的好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时间长了,她渐渐体会到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她从小生活优渥,吃饱穿暖是最基本的生活水平。没见过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去掉半条命,自从来到这里,见到太多疾苦,让她一颗心渐渐平常下来,学会感恩与理解。没什么值得炫耀,她的好日子也不是用来看低他们的资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辛酸不如意,所以从来都不一味只会去怨天尤人。对于李家几人,亲眼目睹他们的窘迫生活之后,只剩下平淡的漠视,没必要同情更不必怜悯。
她把自己摘出来,清清楚楚划清界限,自以为旁观者清,却终究身在局中。对于阿妈的苛待,她没有想过告状,说起来也不知该对谁讲,她没有重要到让李存根为此忤逆阿妈,她是这样想的。
正月还没过完,家里闹了好几回,舅舅李长树带舅妈过来几趟。没两天花儿又把他们喊来,着实把夫妇俩吓了一跳。也不知家里到底在吵什么,不可开交。
在李长树看来,外甥表面闷不做声,心里也是个明白人,懂事的孩子都过得苦,对待寡母多是体贴。到底因为什么事情,母子快反目成仇了,这一次爆发得彻底,生气到什么程度,竟然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李长树靠在墙边吧嗒吧嗒抽烟,时不时用火钳拨一个火坑里的柴禾。原本码在墙边整整齐齐的一列木柴散了一地,墙角堆着冻萝卜,地下干涸的血痕拖了老长,由于上了年纪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半边眼睛,在长板凳上磕了磕烟斗,李长树开口劝道:“以前也是懂事的,咋这么暴躁了,跟你老娘动刀子。她再多不是,辛苦拉扯你们仨,现在上了年纪,就不能好好说?不成还有我跟你舅妈,什么事情不能解决。再说你自己,多大的气,值得弄成个残废,小小年纪遇事太过冲动,不成熟,现在你还管家,一家子都指着你。”
李长树叹口气,“你那个媳妇,性子实在太烈,瞧着温温吞吞,不显山不露水,一个转眼就自己弄掉孩子了,你妈多心疼啊。”
李存根一直抵着头,先前没什么反应,舅舅提起陈娇,他的肩膀便克制不住发抖,声音是脱水后的哑,“我知道她心疼,可是再心疼也不能虐待阿娇。”
“怎么就是虐待了,家里事情多,一时间疏忽也是有可能嘛。”李长树心里也觉得大姐急躁了,却不能跟着横加指责,横竖他媳妇会劝说大姐,希望她能听进去。
李存根没有什么辩驳的说,在他自己亲眼看见之后,并不想因为舅舅维护阿妈再次发生争吵。他只是长时间闷头坐着,喉头因为哽咽发出抽气的声音,李长树只能安慰他,“手上痛吧?你这小子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现在知道痛了,想接也接不回去了。往后啊,遇到天大的事情莫损坏自己的身体,以为报复你妈了,她心痛。你这手,谁能替你挨呢?”
他的视线模糊着,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难过无比,心脏被紧攥着一秒钟都不能再活下去那种无声的窒息。左手小指被活生生剁断的,现在包起来隐约只能看见尚未完全止住的血迹,很疼,钻心那种,一阵强过一阵。那时候甚至看见小指飞出去掉进角落,阿妈扑过去找了半天,可惜找到了也没办法再接上。
他不后悔,甚至隐隐觉得痛快,身上撕心裂肺地疼起来,让他能短暂麻木掉心里的痛,偷得这一时半会儿的放松。是不是阿娇失去孩子的时候也是这么痛的,他那天回来看见阿娇整个人仿佛从血水里捞起来,脸色像黄纸一样卡白,没有一点儿生气,他怎么摆弄她就是什么样子。
一定比他的痛还要痛十倍、百倍,可是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啊,为了弄掉孩子,硬生生折腾掉自己半条命。他就觉得自己失败极了,无药可救,大概是一点值得人眷恋的价值都没有。
舅妈和李存叶在家里住了两天,两个人轮番劝阿妈,不好说她虐待阿娇不好,只能说好歹是一家人了,怎么着也要过下去。孩子没了还能再要,小两口都年轻,只当还不是时候,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能退一步就退一步。
阿妈似乎被李存根极端的性子弄怕了,也觉得自己太逼儿子,之后再没有苛待阿娇。李存根还是老样子,手上的伤好了一点,便积极地找工作,偶尔遇见阿妈抱怨,不再顶嘴,只是说等找到工作就带阿娇出去,不再在家里碍眼。
阿妈又急又气,一个人悄悄抹泪,又拿他没有办法。
二月初,李存根找好了工作,却是东山那边跟着去下石头矿,阿妈当时一听就不同意他去。太危险了,本来听说就是私矿,安全设施不到位,去年矿里压死好几个人,最后不了了之。
儿子要去挣那卖命钱,阿妈心里难过说不出来,知道他牵挂阿娇,只能再一次保证往后一定好好对她,再也不争那闲气。她这一生前半辈子一个人撑起家,好容易儿子大了,万一失去唯一的主心骨,大概也就活到头了。
李存根瞧着随和,也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十条牛也拉不回来的,收拾收拾包裹就出发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在阿娇的屋里歇的,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同床。他什么也没做,从背后抱着她安分得很,陈娇没睡,也知道他没睡,不小心摸到他搭在她身上的手,呼吸一顿。
他立即感知到了,灰灰一笑,尽量使口气听起来轻松一点,“你别怕,我再混账也不会对媳妇下手。阿娇,你还疼吗?”
这是她流产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提起来这个话题,自言自语道:“肯定很疼吧,是我不好,我没照顾好你,以后不会了。下一次我一定在你身边,让孩子健健康康来到世上。”
陈娇忍不住哽咽,哭得浑身发抖,他一定不知道,她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再也不能了……
李存根将阿娇翻过去扣在自己心口,亲吻她脸上的泪水,小声哄道:“不哭了阿娇,好阿娇不哭了,是我混蛋让你受委屈,再也不会了。我们会好好的,一直在一起。”
他似乎将她的流产完全设想成一场意外,对她的处心积虑闭口不提,口口声声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陈娇最后哭迷糊了,半睡半醒时感觉劲间有热热的液体滑进衣服,听见他在小声说话,竭力想听清楚,偏生睡意来袭,跌进黑沉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