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五十块,回去了就还你……”他们村里人不少在基地干活,李达和李存根都认识。那小伙子很是憨实,红着脸连连摆手,“小事小事,有了再给吧。”
以事还没办完为由,谢绝了对方要捎她们回去的热情邀请,两人拔腿就朝车站跑去了。
车子启动那一刻,陈娇还是恍惚的,可是梦境之中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在提醒她,‘出来了,终于成功了’。尽管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飞离这里,焦灼的情绪在头脑里发胀。她还是很清醒地往外看去,街道上的人流、两层高的居民楼迅速朝车后倒退。似乎要将这一年晦涩的时光统统洗去。
刚刚出了县城,前头有一个中石化加油站,只要出了这里,三条岔路通往三个不同的方向,就再没人找到她们了。偏偏一辆货车超重运输,将他们堵在了车流后面。
陈娇不经意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刚刚她才遇上的基地那辆车,正在往这边开。
功败垂成。
被带回来两天了,就像刚刚来到这里一样,关在冷戚戚的屋子里不见天日。陈娇痛恨地抓了一把头发,当时她分明就要跑进加油站了,紧要关头怎么会晕倒?那老大夫说什么,贫血、营养不良,怀孕……
她长时间呆滞,盯着自己的肚子,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她怀孕了,再也走不了了。握起拳头狠狠往肚子上泄愤一般捶打,房门突然一下撞开,李存根两步走到床边抓住她的手。
半天没有人说话,冷寂的气氛在空气中流窜,陈娇觉得尴尬。她知道他一定很生气,这两天除了必要的交谈没再跟她说一句话,之前那个动不动就要凑到跟前观察她一举一动的人,不肯再轻易露出情绪。
她也委屈也气愤,缩去床里面抱住膝盖将脸埋着,以沉默对抗沉默。李存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只听到他的呼吸压抑着。
没注意他什么时候走掉的,一觉睡醒天色黑了,屋里屋外一派静谧,桌上点了一盏灯。房门从外面打开,那沉默高大的影子悄无声息走进来,富贵印牡丹搪瓷碗磕在桌上发出很小的声响。陈娇忍不住了,率先发难,“英子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把鸡汤喝了,过一会儿我再来。”
她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挡住他的去路,声音软下来,“你告诉我她怎么样了,李达下手毒辣,一定不会轻易绕过她的。”
他端起碗递到她嘴边,“你先喝了我再说。”
陈娇尝了一口被烫到舌头,吹了一会儿咕噜咕噜喝光了,殷切地看着他。要说对于陈娇逃跑反应最强烈的是阿妈,那天刚回来见陈娇晕着,以为她出事不中用了,哭着骂了一通。李存根半点反应没有,又骂他给人迷住了,这都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迟早出大事。得知陈娇有孕,欢喜归欢喜,却不准花儿来看她,决意要给她教训。
这会儿两人僵持着,阿妈在外头不知哪里又不舒服了,扬声说话,半句不离命苦,家里造孽。两人都没有反应,李存根的视线落在陈娇赤裸的脚上,强迫自己移开眼睛。
阿妈在外头唤了一声,他就准备出去了,陈娇拽着他的袖子不放,“你还没告诉我……”
话音未落,一阵天旋地转,睁开眼睛已经被压在床上,李存根粗粝的手握在脖子上,仿佛抓着一只小鸡仔,全无反抗之力。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决堤,他眼底晶亮,死死盯着她,声音几度发哽,“阿娇,他们都说我太惯着你,你才一次一次逃跑,我说过要对你好的,要信守承诺,我答应过的……可是,阿娇,人心肉长,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我吗?在我生死不知的时候你也只想着逃跑,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陈娇无话可说,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眼泪静悄悄滑进枕头,无力地看着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自顾自说着,“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孩子。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劝你最好不要。阿娇,我也有情绪,你不要逼我,再有一次,我一定会杀了你的,一定会……”重复着这句话,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
再次见到英子,已经是十天后,那天李达他妈送过来几张烙饼,问起陈娇。顺理成章她就出来了,英子是跟花儿一起过来的,陈娇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英子翻个白眼,气狠道:“他要有本事打死我一了百了,偏偏死不掉,哪辈子造的孽受这活罪。”
还有力气骂人应该是没大问题的,陈娇放了心。转而愁苦起来,这次被抓回来,看管更严了,家里几个人没有一个理她。李存根或许正是恨她到极点了,那天爆发之后就出门工作,再没看见他的人影。
“他没打你吧?”
陈娇摇摇头,英子继续道:“那些个长舌妇,恨不得眼睛长人家屋里去。幸好你没事。”
两个人惆怅了一会儿,英子觑着陈娇,小声道:“怀上了?”
“嗯。”
“怎么打算呢?”
阿妈跟李达妈靠在门边说话,花儿抱着小狗玩儿,屋里火堆上温着鸡汤。只是这几天给她补身体,罐子里已经是煮得第三只鸡,比她来这里一年都吃得好。有了孩子果然不一样,可是他们满心期待的宝贝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灾难。这个孩子如果知道自己的出现只会给母亲带来无边无际的痛苦,也一定会支持她的决定吧。
院子里积雪堆在树下,沾上泥土的那一刻就注定不复晶莹。
“我不要,你能帮我吗?”她听见自己麻木空洞决绝的声音。
第39章 | 0039 流产
英子之前流产,大夫开了活血化瘀的药材,为了以防万一,其中好几味重要的药材被她捡出来以备不时之需。当时喝药半个月仍然恶露不断,李达妈给吓到了,重新开了药看着她喝。
或许是被李存根交代过,阿妈看陈娇特别紧,基本白天不叫她一个人待着。而听花儿所说,李存根正在为最后一个班收尾,之后恐怕会回家常住,准给过年。
陈娇原本还犹豫,她没有要留下孩子的念头,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即使知道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分别,也想再多停留一点时间,似乎这样罪恶感便轻一点。这个孩子可怜,她连只鸡都没杀过,现在却要杀掉自己的孩子。不是不难过痛苦。
英子能出来的机会也不多,她悄悄将药交在陈娇手里,“我知道你难受,我当时也一样,再怎么样孩子没有罪,他来了就是一条生命,是跟妈妈的缘分。可是你想想你自己,谁可怜你。长痛不如短痛,赶紧吧,拖时间长了变故多。”
陈娇看也没看一眼便将药包藏进被窝,“谢谢你英子,我知道该做什么,对不住你冒这样大风险。”可想而知,一旦李家知道英子帮她,一定会牵连到她。
“我怕什么,从来到这里那一天我就当自己死了,能出去是又活一回,不能出去也没什么损失。”
阿妈熬了一锅山药粥,花儿给陈娇端了一碗。陈娇等花儿出门了,从兜里拿出药。吃完之后,就好像完成一桩必须完成的限时任务,她长长舒口气,吐出满心的郁气,静静躺在床上,渐渐感受到肚子里刀刮般地疼。
陈娇满头大汗,在床上打滚,痛到极致的时候眼睛血红,死死咬住被子。因为怕太少效果不好,和着热粥吃了全部的藏红花,痛了太长时间了,腿间似乎感受到热流,终于忍不住疲倦昏睡过去。
煤油灯里的小火苗跳跃着,葫芦形的玻璃罩因为长时间的使用,里面吸附了一层油黄的污渍。烛光照在床帐上,静悄悄像一只蛰伏的凶猛野兽,睁开眼睛有瞬间迷糊,随后便被身上密密麻麻的酸痛唤回注意力。
她的意识并没有陷入深度沉睡,朦胧间感觉到阿妈进来发现她的状况,请来了大夫,喊了李存根回来。然后有人给她换了被褥衣裳。
冷凝的气氛在家里沉淀着,陈娇想她这一次犯了大忌,他们怎么都没有反应?不过还是有一点反应,阿妈成天黑着一张脸,一点小事就能勾起她一肚子火,干活摔摔打打,极不耐烦。那天因为回家发现水缸没填满,把花儿骂哭了。
对待陈娇几乎一下子从尚且过得去的关系转换成仇人一般,那股憎恨细化为兵不血刃的敷衍,足够陈娇吃尽苦头。她垫在身下的褥子冰寒森冷,朝下一摸竟然是潮湿的。先前怀孕时一个星期一只鸡补身子,到现在上下几顿粗粮。屋里没有火盆了,晚上寒意来袭,她将自己缩成一团坐到天亮。
那天她就在醒来的时候见了李存根一面,之后他再没踏进她的屋子,或许终于不耐烦了吧。他最想要的孩子,处心积虑她也弄掉了,一刻也等不得,从知道他的存在到吃药没有一个月。
或许他之前对她有那么点喜欢,在困着她留在这里生孩子的前提下真心想跟她一辈子,在这一次巨大的冲击下幻想破灭,看清她的决心,不再抱任何希望。陈娇有点后悔,不该不管不顾弄掉孩子,现在李存根也不理她了,或许真会死在这里。可是最终也是不会留下孩子,永远跟他的愿望相悖,怎么可能得到他的支持。
她默默叹口气,桌子放在床边一米远的地方,老旧的实木桌,大概年代久,桌腿被蛀虫钻出大大小小的蛀洞。黄磁钢里是河南出名的那种干饼,两个烤红薯,放在远离她的那一边。阿妈出去了好一会儿,陈娇瞪着桌子发呆,感觉肚子饿地抽痛了,左手牢牢把住床沿,伸出右手去够。
累地腰筋损伤,到底没有够到,她轻轻缓一口气,小心捂着肚子准备下床。门在这时候打开了,李存根走过来将碗端到她面前,陈娇做足心里建设伸手去拿,他却突然移开,任她愣在原地。
他两只手捧着感受了一下碗身的温度,蹙起眉头掰开红薯,白卡卡的颜色,不知是没熟还是怎么,也没有冒热气。没有看她一眼,他端着碗出去了。
随后陈娇听见堂屋外头传来争吵的声音,阿妈理直气壮,那气焰燃烧得异常旺盛,“……造孽啊……还要怎么好吃好喝地伺候,这天气你让我捂在怀里暖着?家户人家谁不是吃这些东西……人家金贵……你那两个钱顶什么用,家里一屁股账……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能丢开我了……”
一直是阿妈的声音在骂,哭天哭地哭死去的当家人,刚开始李存根还在说话,后来就安静了。似乎有谁劝了阿妈进屋去,陈娇趴在枕头上,脚下好冷,半点知觉也没有,她尽量往床头睡。
她出不了门,大小便就在屋里解决,李存根不再进她的屋子之后。放在床尾的尿盆便几天没有动过,发酵过的味道并不好闻,好在现在冬天,经过这一年的锻炼,她原来那点小矫情早丢去了爪哇国,久了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