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笑了笑,仰头睁大明亮的眼睛看她,腼腆道:“不重,书包才重咧,每天来回好几个小时我都习惯了。”

“花儿你上几年级了?”

“初一。”

应该有十三岁了,上初一是晚了点,总比没学上要好,“阿姐,明年我就不上了,回家帮阿妈种地。到时候你跟哥哥出去,咱们里外齐心,早早把大房子盖起来。”

陈娇心头一动,摸摸她柔软的头发,“怎么突然想到盖房子?家里不是挺好的。”

花儿抿抿唇,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好些人家都盖大房子了,总觉得盖了大房子家里会好过一点,不招人家笑话。姐姐也说好好赚钱,把家里撑起来,她在公婆跟前少吃些白眼。”

前两天李存叶回家,好像是跟女婿吵架了,阿妈捶胸跺脚在屋里唧唧喳喳说了许久悄悄话。等李存根回来两人面色如常,大概不想叫他知道。陈娇知道一点,好像丈夫不安分,她听见李存叶骂什么骚婆娘。

不知从何安慰起,要说她会帮李存根一起建设家庭,计划好日子,说不出口。陈娇安慰花儿道:“你年纪小,辍学在家能帮多少忙呢,不如好好上学,考上大学去大城市,那才是挣钱的地方。人的出生没办法选择,可是未来成为什么人过什么日子只有自己才知道,外面很好,即使以后决定留在家里,也要多经历一些选择,眼前的世界还很小呢。”

永远困在一口井里,总以为巴掌大的地方就是全世界,从出生到离开这个世界都只为温饱挣扎,他们这么可爱,不应该是这样的。花儿不知听没听懂,犹豫着牵陈娇的手,“我知道,阿姐是大城市来的,我也要去大城市看看阿姐生活的地方。”

阿福婶新得了孙子,满面红光,福嘟嘟的圆身子,见人先露笑。接了小衣裳,叫陈娇回去跟阿妈道谢,倒了两杯糖开水给她们喝,陈娇本来打算就在堂屋坐坐,阿福婶招呼她们去看小孩子。

阿福婶的儿媳妇有点瘦,说是奶水不足,奶娃娃经常饿得叫唤,没看两眼就哭起来了。只好抱起来喂奶,陈娇就拉着花儿准备回去了,阿福婶送出来,“难为你姐儿俩跑一趟,水也没喝一口,回去问好,有空过来玩。”

花儿甜甜地说知道咧,阿福婶道:“根子还没回来吧,他叔赶去羊场了,晚上过来拿羊腿,我留大腿等着。”

陈娇道了谢,“早出晚归的,一般都晚上八点后了。我们走了,婶子回吧。”

阿福婶的儿子在石矿给人做饭,一个月下来收入可观,前些时候石场准备盖几间平房,找人从山下运些材料上去。阿福婶儿子跟李存根一起玩到大,推荐他过去干活,这些时候就很忙,陈娇已经好些时候早上起来没见他人影了。

天气实在冷得厉害,听表婶说隐隐已经零下了,今年格外干冷。把手缩在袖子里,那股寒气透过衣裳边缘钻进来,进屋就忍不住蹲在火坑上。阿妈在做饭,“打啥出去的注意,你弟往前就没想出去过,你爹的教训记得牢呢,现在折腾要出去赚钱,哎,咋说,媳妇说话就是好使。”

“也不一定是阿娇撺掇的,咱们家日子不好过,他要真出去赚了钱才好呢。”李存叶心不在焉的。她家大伯子就是出门给人开车赚了钱,所以大房那个腰杆硬的很,自家穷,发生争执,婆婆从来帮偏忙。她算是看明白了,没钱就是没出息,活该给人欺负。

“这才多久,家里娃没有,心还没留下呢,就敢把人放出去。你们俩都鬼迷了心啦,到时候人跑了找谁哭去。”阿妈一脸不赞同。本来想喊闺女劝劝儿子,倒好,人家一个阵营的。

李存叶深吸口气,扯嘴皮子笑了一下,“我要有本事我就出去了,两个娃一人拖条腿,可惜走不了。根子年纪还小,出去看看也没什么,窝在山里一辈子穷窝囊,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都是自己招的。”

阿妈一看闺女红起来的眼睛,叹口气,“等你弟弟把钱还完了,家底丰厚了,总能给你撑腰的。你也别把这事看的太紧,孩子都两个了,你只管把钱牢牢攥在手里,出不了乱子。”

不是她不疼闺女,实在不能样样事情都出头,当初女婿挣得钱上交婆婆妈,闺女手里一分没有养孩子都得找婆母要钱。她已经带根子去闹了一回,闺女生第一个的时候,女婿在外头跟差点结婚的前未婚妻不清不楚,她又去闹了一回。她不怕丢脸,横竖活了大半辈子,只要儿女好,豁得出去。

只是闺女还年轻,还在那家里过,闹得太僵人家无所谓,怕她受挤兑。人这一辈子谁不吃亏啊,她吃得那些苦那些委屈,能一把捞起来,不都忍忍就过来了。

第31章 | 0031 木头也有柔肠百转的时候

李家村在一座山腰上,周遭绵延不绝的大山挨着排过去,几里地外那个石头矿开起来的时间也不长,比他们这里还要远,只有丈来宽的山路能进去。任何两脚车都爬不上去,小林每次出山买菜都要耽搁一天的功夫,一背篓菜也不重,主要路难走,上坡太多,大汗淋漓,一天下来两腿战战。

他坐在路边石头上喘气,棉衣脱掉搭在肩上,背篓用竹条编成,勒在身上时间一久,背上肩上红一大块。灌下一大口水,吐出一口白雾,视线朝着下方一道黑影子,在蜿蜒的山路上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很快就跑到他跟前了。

小林五官皱成一团,摆摆手,“过来喝口水,我说你咋不累呢,都几趟了。我下山的时候你往上走,我上山的时候你又往上走,没见都赶不上你呢。”

其他的工人被李存根远远甩在身后,走到小林身边,稳稳放下背篓,大口大口灌水。小林两手撑在膝盖上,歪头看着他,“咋样啊,挺累吧。”

“还成。总算有个事情干,闲在家里才心慌呢。”他说起话来尽是满足的神气,虽然很累,眼睛里却是快活。

“有媳妇了就是不一样,知道养家啦哈哈。”小林还记得以前,李存根是个不经逗的,谁要逗他娶媳妇的话,像块木头,惹急了就说‘我才不娶媳妇’。

“城里的姑娘不好将就吧,娇气得很,你家那个应该顶娇气。”他们村里越漂亮的姑娘越娇矜,拿摸拿样的,他也见过陈娇,就那漂亮的样子就够折腾男人了。

李存根回忆了一下,陈娇有时候是挺娇气,什么小虫子都怕,喜欢精致漂亮的事物。可是她也很好,他们在一起闹过许多别扭,吵架打架,她都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半点不服输。

可要说起她的好,也显而易见,有一回黄金跟野狗打架,被咬得嗷嗷叫,她看见了,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捡了河边的大石头就砸过去了。吓了他一跳,万一惹急那些野狗咬了她怎么办,阿娇哼哼道:“这傻狗只能我欺负,一个对一群不公平。”其实他知道,是黄金有一次护着她挡了阿福婶家的大白鹅。

他知道阿娇很讨厌他们这里,也不喜欢他关着她,她骂人打人,可是从来不会故意戳心窝子。她是那种很有同理心的人,她不屑怜悯他们贫穷,但不会高高在上拿着自己的幸运攻击他们的悲惨。

刚来的那段时间,为了给她补身体,杀了家里一只鸡,她气在头上想也不想打翻了。阿妈很生气她浪费,花儿把鸡肉捡起来,洗干净自己吃了。那之后她即使生气发疯,闹起来也不会再浪费食物。

她真的很好,善良又柔软,坦率且可爱,给花儿讲课本有趣的故事源源不断,写字好看,画画好看,教花儿唱歌也好听。他真是喜欢她啊。一想起她心就忍不住软了下来,她在家里,他工作再苦再累,也觉得有奔头,对未来充满希望。

小林一看李存根柔肠百转的表情,摇摇头,村里最不解风情的木头也开窍了,大家都长大了。歇够了,哥儿俩继续爬山。李存根抿抿唇,擦掉额上的汗珠,“外头是什么样的?”

小林一听他这问题,乐了,“外头好哇,那房屋比咱们这里大山还高,那马路比咱们流沙河还宽,外头的人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外头那是真的好,玩乐的东西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家做不出来,花花世界不过如此,是真好。”一脸回味的表情。

李存根问,“钱好赚吗?工资怎么样。”

“在山里一年挣多少?七八千,在外头,随随便便就是这十倍,遍地是钱。”

李存根,“都有哪些工作?除了你学的厨师,还有什么工作对学历要求比较低,但是来钱快。”

刚才还夸夸其谈的小林脸色有点变了,上下扫了李存根一眼,孤疑不定,“怎么你想出去?”

他低低嗯了一声,小林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有点苦,“根子,咱俩一起长大,有些话我不瞒你。你不知道,人生下来有些东西就注定了,三六九等,有人在云上,有人在泥里,不属于你的拼了命也得不到,反而摔得头破血流。硬要去拼,除了更清楚认识到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也干不了,毫无作用。咱们啊,生在大山里就被困住一辈子,还不如就这样安分守己,日子还少点波折呢。”

李存根知道小林也是出过门的,十三岁就跑出去,后来带回来一个姑娘,好像快谈婚论嫁了,到底最后发生了什么没谈成。他就一直待在家,娶了现在的媳妇。

谈话终究没进行下去,快到地方了,小林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你要真想跟你媳妇好好的,短时间内别带她出去,鱼进了海就不是你能做主的了。”

李存根一天心情奄奄的,内心极度挣扎,回到家看到陈娇迎出来时美丽的笑脸,心脏顿顿落回原地。不管怎样,她还在身边就好。

已经晚上九点了,他端起碗吃饭饿死鬼似的,阿妈连声喊慢点,往杯子里倒满水,怕他噎着。陈娇知道他辛苦,几十斤的石灰,十几里的山路,想想那滋味不会好受。

可是他们太固执了,要是肯放她回去,多少补偿一点不会这么辛酸。说起来,好像她来了这里,李存根更拼命了,以前按部就班总没现在辛苦,她往被子里窝了窝身子,居然觉得自己有点累赘……

房门轻轻阖上,脚步声在床边停下,陈娇脸埋更深了,身边躺进来人,依偎上来缠着她身子。感觉被掀开了衣服,陈娇连忙翻身,朝他肩上推了一把,他顿时僵住了。

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了看,发现他光裸的肩膀有两条颜色特别深的地方,周边的皮肤泛红发肿,她闻到药酒的味道。陈娇心里不是滋味,垂下眼睑,不肯多看了,“你现在干那个,怎么样啊?”

被她主动问起工作,有点受宠若惊,李存根努力组织语言,“还、还好,阿娇,我挺高兴的。小林哥说他们管理夸我干的快,人家一天跑五趟,我能跑七趟,一趟三十块钱,一天比我之前一个月赚得还多。只是这工作量不大,顶多半个月就完了。”他略微遗憾,马上又振作精神,“不过,这个没了,我可以找其他的。我有一把子力气,总能有作用。”

陈娇听到他在耳后絮絮叨叨,把脸埋进枕头。“阿娇,我会给你好日子过,不会让你吃苦。你是我媳妇,我要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