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的探佚,在后二十八回里面,会首先写到贾母的去世。贾母的去世,才为薛宝钗嫁给贾宝玉解除了一个最大的障碍。

贾母死后,黛玉没了靠山,她不仅一直被王夫人暗中嫌厌排斥,更一直被赵姨娘算计――通过贿赂,唆使贾菖、贾菱配制慢性毒药,使得她病情加重难以支撑――而最关键的是,绛珠仙草为神瑛侍者的还泪之旅抵达终点,黛玉泪尽,就沉湖仙遁了。黛玉自动消失,也就为家长包办“金玉姻缘”除去了一个麻烦。

贾母死了,贾政、王夫人上面就没有另外的家长了,贾政又不太管事儿,王夫人和薛姨妈的话语权就放大了。黛玉也去了,薛宝钗心理上的情障也消除了。“金玉姻缘”可谓水到渠成。当然,因为是在祖母的丧期,这桩婚事也不能办得太急。王夫人会择时向贾政进言,提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家事日衰,夜长梦多,早些给宝玉完婚,也可告慰老太太在天之灵什么的。贾政点头,宣示一切从俭,一桩包办婚姻也便告成。

那么,二宝成婚以后,曹雪芹笔下会有些什么情节呢?脂砚斋在前八十回的批语里――那条批语,具体来说,在第二十一回前面――明确地告诉我们,八十回后有一回的回目是“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前半回将写到宝钗嫁给宝玉以后,对宝玉实行讽谏。这个回目为程伟元、高鹗所不取,他们弄出的那个本子里也没有相关的情节。究竟是他们没见到过脂评本还是见到过故意背离呢?值得探究。

我在前面几讲说了,关于薛宝钗劝贾宝玉读书上进,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他有侧写,有明写,有暗写,但是并没有什么正写。讲座结束以后,就有一个听众朋友来找我问,说怎么可能呢?曹雪芹他写这部大书,宝玉和宝钗在人生观上的这一重大冲突,非常重要啊,他怎么能不正写呢?我劝她把前八十回再细读一下,不管是哪种版本,确实没有那么一段正写的文字。曹雪芹他很聪明,他什么时候正写啊?他搁在后二十八回里面去写。薛宝钗已经嫁给贾宝玉了,她具有正妻身份了,她把自己和家族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丈夫身上了,她就要毫无顾忌地正面来规劝贾宝玉了,曹雪芹也就把她规劝贾宝玉,作为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场面给写出来了。

前面,在第二十一回,他写了“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他还写了平儿,贾琏与多姑娘儿乱搞之后留下了一缕青丝,被平儿发现,平儿对他进行掩护,躲过了凤姐的盘查,叫做“俏平儿软语救贾琏”。针对这一回的回目,脂砚斋就有一个批语,她说,“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回‘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可见,她把全书都看了。从第一回到第八十回,有一个回目叫做“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吗?是没有的。可见,“后直指其主”的那个“后”,是指八十回之后。脂砚斋当时她没有估计到曹雪芹所写的后面的文稿会“迷失无稿”,所以她可以说是很轻松地进行了这么一个透露,意思就是说你看这一回是写两个仆人,她们跟主子的关系;到了后面,就直接地写相关的主子跟主子之间的矛盾了。她是在赞叹曹雪芹全书布局之巧妙,认为在结构安排上,前后照应,冲突递进,真是大手笔。如果脂砚斋能预知曹雪芹书稿的命运是前八十回能始终传布、后二十八回会神秘“迷失”,她可能会在前八十回批语里有更多关于后二十八回的透露、引用,那该多好啊!

虽然“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这一回的具体文字迷失了,但对于那前半回的内容,我们今天还不难想象。一定是宝玉说了句什么话,话里有个什么敏感的词,被宝钗逮住不放,就“借词”敲打他,而且采取的是讽刺的口吻,目的呢,当然是劝谏他“毋荒唐、走正路”。那么,宝玉究竟说的什么话,哪个词让宝钗敏感难忍呢?我以为,应该是一句关于黛玉的话。第二十回有条批语说,“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钗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宝玉婚后“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尽管他会尊重宝钗,除了人生价值取向方面无法对话以外,也还不是毫无共同语言,特别是“谈旧”,应该构成他们的一个话题,昔日大观园内外,诗社雅集也好,长辈跟前的团聚也好,有多少值得咀嚼回味的赏心乐事呀!宝玉可能是在“谈旧”正处于“得趣”状态时,忽然就被宝钗抓住了他的“走嘴”,于是语含讥讽,对他痛下针砭。那时贾家风雨飘摇,凭借“祖德”享受“皇恩”的机会已经丧失殆尽,唯一的出路,就是通过科举考试去获取功名,宝钗为此一定焦虑不堪,为保障整个家族,其中也包括她本人的利益,她一定会跟宝玉正面冲突,尽管宝玉冥顽不化,她还是要做最后的努力。可想而知,宝钗“借词”也好,不“借词”也好,“含讽谏”也好,“含慰勉”也好,不管她好说歹说,宝玉一概听不进去,并且会进行反抗。那么,宝玉会反抗到什么程度呢?这也是可以探佚出来的。

第二十一回的一条脂砚斋批语,又透露了后二十八回里面的一些重要情节。这条批语说,“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成僧哉?玉一生偏僻处。”这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后来贾家越来越败落,在那个情况下,最后,贾宝玉身边的丫头纷纷流散,其中袭人的命运就更奇特――忠顺王府来点名强索,袭人为了保全贾府,就牺牲自己,去了;去了以后,经过一番曲折,成为了忠顺王府的戏子蒋玉菡的妻子,蒋玉菡、袭人两口子后来在贾家经济拮据的情况下,救济了贾宝玉和薛宝钗――袭人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这也是脂砚斋批语透露的,叫做“好歹留着麝月”。当时贾府全面衰败,贾宝玉这一房,到最后只能留一个丫头,留哪一个?当时虽然晴雯死了,还有一些别的丫头在,袭人就预嘱“好歹留着麝月”。所以,最后贾宝玉身边是一妻一婢。脂砚斋批语告诉我们说,要是一般的男人,妻子是薛宝钗,大美人,又那么有道德,而身边的唯一的丫头,甚至可以成为自己的妾的,又是一个麝月,麝月虽然长相可能平平,但是,麝月的表现怎么样呢?书里前面有一段描写,宝玉屋里别的丫头都出去玩了,贾宝玉发现麝月独自在屋,就问她怎么不出去玩儿啊?麝月就说这么多灯火,不能都去,得有人照看着啊!这个时候,宝玉就有一个心理反应――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为袭人对宝玉的照顾叫做小心伺候、色色精细,其他那些丫头就难说了。好比晴雯,平常她是横针不拿,竖线不取,很任性,很懒惰,只是在宝玉雀金裘烧了一个洞以后,才出于对贾宝玉的一种爱,带病挣扎着勇补雀金裘。其他一些丫头也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都不周到,唯独麝月,等于是袭人的替身。所以,袭人走的时候才对宝玉说,别人都可以不留,如果留一个的话,你好歹留着麝月。在八十回以后,果然是把麝月留下来了。在那一段情节里,虽然贾府的政治地位摇摇欲坠,经济状况濒于崩溃,但是宝玉身边毕竟有宝钗这样一个妻子,有麝月这样一个侍妾,应该很满足。可是,宝玉却悬崖撒手。什么叫悬崖撒手?说俗了,就是离家出走,当和尚去。所以,脂砚斋就说,宝玉有所谓世人莫为之的一种“情极之毒”,宝玉的行为实在太偏僻,太罕见,性格真是太古怪了。贾宝玉一共出过几次家呢?在前八十回里面是有伏线的,曹雪芹的笔法就是这样。有人老不信,说那样写小说多累得慌啊?曹雪芹这部小说他就是写得很累,他自己说了,“十年辛苦不寻常”,“字字看来皆是血”,他是呕心沥血地写。有些作者写作很轻松,有不呕心沥血的作品,天下之大,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不是所有小说都得这么去分析,但是曹雪芹的《红楼梦》,他就是这么写的,它大量、细密地使用伏线。

第三十一回,林黛玉到了贾宝玉那儿,宝玉、袭人、晴雯,他们在那儿斗嘴,话来话去,袭人赌气说死了倒也罢了,黛玉顺口说你死了我会哭死,宝玉跟着说,你死了我当和尚去。这个时候,黛玉就把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已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这就是伏笔,就说明后来宝玉两次出家。第一次就应该是在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之后,因为这个冲突太大了,你虽然是我的妻子,你也挺贤慧的,举案齐眉,但是到底“意难平”――要说爱,宝玉心里仍是只爱黛玉一个,宝玉所向往的婚姻,就是娶黛玉为正妻,他对黛玉的永恒之爱和对其他女性作为妻子的排拒,达到“毒”的地步――你宝钗虽然有所谓“停机之德”,我除了叹息,还是排拒。什么叫“停机之德”啊?古代有个乐羊子,他跟妻子情爱甚笃,他出外求学,因为想念妻子,就半途回家了。一进门,妻子正在那儿织布,妻子看他忽然回来,非常生气。妻子认为他应该坚持去读书上进,争取为官作宰,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回到家里来呢?这个乐羊子妻当时就拿出刀,一下子把织成的布彻底划开,断帛了。什么意思?就是我跟你一刀两断。据古籍记载,乐羊子当时就很感动,赶紧接着外出读书,后来,果然当了官。薛宝钗就具有乐羊子妻的“停机之德”,可是,宝玉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封建正统的东西,就跟她冲突,离家出走,应该是往五台山那边走,这是宝玉第一次“悬崖撒手”。

宝玉这次悬崖撒手以后,没多久又回到荣国府了。这样说有没有根据呢?是有的。在前八十回里面,十八回写到了元妃省亲。元妃省亲时点了四出戏,其中有一出是《仙缘》,针对《仙缘》这出戏,脂砚斋有一个批语,说“伏甄宝玉送玉”,她说得非常简约。后代的研究者对这一句话有不同的解释。有的说可能是贾宝玉把通灵宝玉丢了,甄宝玉发现了通灵宝玉,就把通灵宝玉给贾宝玉送回来了,这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的猜测。我个人的看法是:贾宝玉第一次悬崖撒手去当和尚,在这过程当中,他碰到了甄宝玉。甄宝玉此时已经历过了一番风雨飘摇、命运打击。甄家受打击比贾家早,第七十五回一开头就写到,尤氏在荣国府帮着办事,说要到王夫人上房去,跟从的人就说你别去。为什么别去?说甄家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说还带了一些东西来。尤氏说贾珍看到邸报,甄家被皇帝查抄的事已经公布出来了,甄家显然是派人到荣国府来寄顿财物,这是有违王法的,荣国府也已经卷进是非里去了。甄家被查抄书里是直截了当写出来的,王夫人她再不好张口也得跟贾母汇报,贾母不爱听,最后贾母意思就是说咱不管别人事,咱们该怎么乐怎么乐。甄宝玉家庭破落在前,颠沛流离也应该是在贾宝玉之前。结果,宝玉在去往五台山出家的路上,就碰见了甄宝玉。甄宝玉告诉他,真正的大彻大悟不在形式上,不在离家出走去当一个形式上的和尚,因此“甄宝玉送玉”,送的“玉”就是贾宝玉,就是把宝玉又送回了京城,送回到了荣国府。

在前八十回里,甄宝玉只是在第二回贾雨村跟冷子兴乡村酒店聊天时被提到过,还有就是在第五十六回被提到,并且在贾宝玉梦境里出现,有的人就觉得那不过是作者设置的一个贾宝玉的影子,并不是一个具体的艺术形象。但是脂砚斋她看到了八十回后,她清楚一切,在第二回她就告诉我们“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可见下半部里写了。甄、贾宝玉的人物设置固然有互为表里影象的用意,但是判定甄宝玉始终只是一个“影子”,却并不符合曹雪芹的构思,甄宝玉在八十回后肯定正式登场,而关于他的核心情节,就是“送玉”。贾宝玉心里只有“木石姻缘”,排拒“金玉姻缘”,但毕竟黛玉已然沉湖仙遁,宝钗已经成为他的妻子,那么,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出现了,他们两个生孩子了吗?高鹗的续书说,宝玉虽然出家不归,但宝钗在他失踪前已经怀孕,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叫贾桂,这个贾桂长大后参加科举,像贾兰一样考中了,尽管贾兰、贾桂年龄差很多,但他们都是荣国府贾政的孙子,贾家荣国府这一支就“兰桂齐芳”了。高鹗这个写法显然是荒唐的,因为从《红楼梦》的总体设计来说,它是非常有条理的,那就是贾家的老一辈宁国公、荣国公是代字辈,贾代化、贾代善;他们衍生的儿子是文字辈,荣国府是贾赦、贾政,宁国府是贾敬,还有一个死去的贾敷,甚至他们的女儿也按文字辈取名,黛玉的母亲就叫贾敏;文字辈再生儿子是玉字辈,贾宝玉因为他直接用了玉,就无所谓玉字边了,其他都是一个玉字边――现在有人习惯把它说成王字边,因为那一点省略了,也说得通――贾珍、贾琏、贾环、贾琮和死去的贾珠是直系的,旁系的如贾瑞、贾璜、贾琼等等;再往下一辈就是草字头辈,那就很多了,首先是贾蓉和贾兰(注意:“兰”是繁体字“兰”的简化),其次贾蔷、贾菖、贾菱、贾萍??可以列出一大串来。因此,按贾氏宗族立下的规矩,如果宝玉和宝钗生出一个儿子的话,也应该是取一个草字头的名字。就算宝玉出家割断俗缘不闻不问,那么,你想想,薛宝钗她可是一个最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人,她怎么能够嫁给贾家以后,去把贾家这个族谱上的规定破坏掉,不给儿子取草字头名字,而去取个木字边的名字呢?高鹗写得真是太荒唐了,他为了去符合“兰桂齐芳”这个意味着家族后代俱得富贵的典故,就公然置曹雪芹前面一直贯穿着的贾氏宗族排行规则而不顾。

其实,宝玉、宝钗由家长包办成婚后,他们两个人究竟有没有正常的性生活,是更加值得探佚的一个问题。如果曹雪芹的后二十八回里,根本就写的是他们属于无性婚姻,那高鹗捏造出一个“遗腹子”贾桂,就更属无稽了。我前面提到的富察明义,他那二十首《题红楼梦》诗里,其中第十七首是这样写的:“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对这首诗的内容的解释,历来争议很大。一种解释是,“兰芽”形容青年男子身材外貌美好,“茁兰芽”就是那样一个公子在茁壮成长;“破瓜”呢,是指女孩子越过了十六岁,“未破瓜”就是还没有到十六岁(这样解释的前提,是“瓜”字由“十”、“六”两个字组成);跟后两句合起来呢,是在形容第十九回里,宝玉到黛玉屋里去,两个人躺在卧榻上说话,“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但是,十九回那段情节发生时,黛玉还很小,应该连十二岁都未到,何必用“未破瓜”来形容她呢?像那样一个还很稚幼的小姑娘,根本没有“开脸”(过去时代女子出嫁前要用细线绞去脸上汗毛),又怎么能说成是“红粉佳人”呢?“红粉佳人”应该是对新娘子的一种变称。这样的解释,我不认同。现在我提出个人的看法供大家参考。“锦衣公子茁兰芽”,我认为“兰芽”就是男性生殖器的雅称,“茁兰芽”就表示性器官已经成熟了,“锦衣公子”说的当然就是贾宝玉,宝玉他结婚了,他的性能力不存在问题,可是,他们夫妻之间怎么样呢?他们没有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使得“红粉佳人未破瓜”。“红粉佳人”是指当了新娘子、新媳妇的薛宝钗,“未破瓜”就是她还是个处女。“破瓜”在过去有这样的含义。“兰芽”“破瓜”用在性事上是一种婉词,当然有些人可能还是觉得粗鄙,认为写诗怎么能取这种词汇入句呢?但过去文人写诗,以这样的词语入诗的例子并不鲜见。那么后两句的意思跟着也就清楚了,就是说这对小夫妻他们达成默契,虽然无性,却也无妨同床共枕,他们还是相敬如宾的,当然,他们又难免同床异梦,他们以前也往往做梦,但是如今却关在同一个帐子里,梦魂也被帐子网住了。我认为富察明义他是看了后二十八回以后,在这首诗里概括出二宝婚后的状况。他等于在告诉你,宝玉最后虽然娶了如此美貌的佳人,但是他却没有那方面的欲望;宝钗虽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嫁给自己所爱的男人,但是也只能忍受活寡般的处境。当然,你也可以理解成当时还处在贾母的丧期,根据封建道德规范,他们可成就婚事,但是暂不圆房。二宝之间既然并无性生活,哪里会生出孩子来呢?再往细里琢磨,“梦魂多个帐儿纱”,也可能是形容宝玉虽然跟宝钗睡在一个帐子里,但他梦牵魂绕的还是潇湘馆里的林妹妹,他在梦中经常回到潇湘馆,多出一个里面有林妹妹合目安睡的“帐儿纱”来。

在后二十八回里,宝玉不仅梦萦潇湘馆,他也身体力行地回到潇湘馆去缅怀黛玉,这也是可以找到根据的。第二十六回,曹雪芹通过宝玉的眼光,用了八个字来形容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在这个地方,脂砚斋就有一个批语,她说“与后文‘叶萧萧落,寒烟漠漠’一对”――前后各八个字,构成一个对子――“可伤可叹”。“叶萧萧落,寒烟漠漠”应该就是后二十八回里,贾宝玉再到荒废的潇湘馆时,目击到的惨状。那应该构成一段凄楚的情节。薛宝钗嫁给了贾宝玉,却没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更不要说宝玉心里总怀念着黛玉。宝钗在许多方面都算得一个达观的人,没有性生活,也罢,今后可以过继一个儿子好好抚养;宝玉思念黛玉,理解――其实她对黛玉何尝没有思念之情呢?她可以舍弃很多,但有一条万万不可舍弃,那就是效法乐羊子妻,发扬“停机之德”,劝贾宝玉读书上进,为家族,为她,去通过科举考试谋求到功名。但是,她“借词含讽谏”,宝玉竟一跺脚,出家去了。虽然被甄宝玉劝解,送回来了,两个人依然貌合神离。那么,薛宝钗最后究竟怎么样了呢?她应该是在绝望中,抑郁中,悲惨地死去。她死去后贾府彻底崩溃,宝玉被逮入狱,又经过许多曲折的经历,终于第二次悬崖撒手,真正在心灵里达到了出世的顿悟。

对于宝钗的这个结局,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想起来心里还是很难过的。你不要去责备她,说她一生忠于封建规范。大家知道贾宝玉有一次过生日,那是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大家玩抽签的游戏,薛宝钗抽了一支什么签呢?“任是无情也动人”,说她艳冠群芳,是一朵牡丹花。她确实称得上是牡丹花啊,华美、富丽;她无情,是被那个社会压抑成的,因为那个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主流价值观念,要求闺中女子只能够去做针线活,不能读“邪书”,要听家长的指示,不能够感情外露,她吞食冷香丸,拼命熄灭灵魂深处本原的爱欲热情。她那牡丹之美,宝玉并不是无动于衷,看到她面若银盘、眼如水杏,是动过心的;看到她娇羞怯怯摆弄衣带,也是动过心的;见到她雪白的酥臂,更是动过心的。这样一个美艳的女子,她努力追求幸福,她克服了很多的障碍,终于嫁给了宝玉这个公子,完成了“金玉姻缘”,但是她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没有得到宝玉的心,更丧失了宝玉的身。在贾府大崩溃前,薛宝钗抑郁而亡,这在第五回的判词里面是有明确交代的。金陵十二钗正册的那个册页第一页上,林黛玉怎么画的我们不去说了,现在咱们讲的是薛宝钗,“金簪雪里埋”。有的“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过,说为什么不写“金钗雪里埋”呢?簪跟钗有什么区别呢?簪跟钗是同一种东西,都是过去古代妇女用来别头发的装饰品。单股的叫簪,双股称钗。金簪就是用一根金子做成的针状或者条状的簪子;把两根金子、两根金针或者两根金条并列在一起,或者把它们麻花一般地拧在一起,作为头上的插饰,叫做钗。所以,这个地方曹雪芹他是故意要这样写的。什么叫做“金簪雪里埋”?多悲惨啊!她一生希望自己能够成就“金玉姻缘”,可是她最后是孤零零死去的。钗还是两股,簪却只是一根,她应该是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贾宝玉显然并不在她身边。请记住,在册页里面,曹雪芹故意要写成“金簪雪里埋”。这朵牡丹花就如此凄惨地告别了人世。

我曾在前面亮明一个观点,就是贾宝玉一生当中有四个女子对他是最重要的。我已经讲过了其中的妙玉,讲过了林黛玉,又讲完了薛宝钗,还剩一位是谁呢?就是史湘云。下面,我会给大家讲到史湘云。我将从哪里讲起呢?我现在就提出一个问题:《红楼梦》里面对林黛玉的出场,它是有很多铺垫,很多交代的;对薛宝钗的出场,也是这样做的;妙玉的出场,虽然是暗出,是通过一个仆人向王夫人介绍她的情况说出来的,但是交代得也很详细。那么,史湘云的出场是怎么写的呢?关于她,有些什么交代呢?下一讲,咱们就从这个问题开始讨论。

史湘云篇

第一章 史湘云出场之谜

《红楼梦》里金陵十二钗正册第五钗史湘云,是一个给所有读者留下鲜明印象的角色,但是细读《红楼梦》文本,你会有一个发现,就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其他十一钗,出场前后都有对这一钗的家庭背景、来龙去脉乃至于性格特征的一段具体交代。但是,你想一想,书里写史湘云,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交代呢?应该也有吧!―― 一位跟我讨论的朋友表示,他一时想不起来,急着让我告诉他是在哪一回哪一段,我就说,别急,咱们先回顾一下,书里对其他十一钗,有过哪些具体的交代。

林黛玉,读者在第二回就得到了她的信息,那个时候虽然没有出现她的名字,但是贾雨村跟冷子兴在乡村酒店里喝酒聊天,贾雨村就提到,他在丢官赋闲的时候,到扬州盐政林如海家里去当了西宾,就是家庭教师。他的任务很轻松,学生就是一个女孩儿,林如海的独女,后来我们知道那就是林黛玉。林黛玉在第二回里就被提到,而且贾雨村还用一个例子来说明黛玉的早慧――他说这女学生把“敏”字故意读成“密”,写“敏”时又故意少一两笔。这是怎么回事啊?因为在那个时代,要避讳,就是人们在读书写字的时候碰到皇帝的名字或者自己父母的名字,祖先的名字,不能直接读出那个音,写的时候一定要省去一两笔,特别是最后一笔,一定不能写。这个例子就说明林如海这个女儿年龄虽小,却非常懂事,对她的母亲非常尊重,因为她母亲叫贾敏。那么贾敏是谁的女儿呢?就是荣国府贾母的亲生女儿,这样就全面地交代出了林黛玉的血缘。到第三回林黛玉正式登场,就有更多交代,她的长相啊,她的性格啊,都涉及到了。薛宝钗出场前后,相关的交代也很多,第四回就交代了她的家庭背景,以及跟着哥哥薛蟠进京准备参加选秀;第五回一开头,就概括她的性格与人际关系,还拿她跟黛玉作了比照;第七回她正式亮相,有很大一段文字交代这个女孩子天生胎里带来一股热毒,因此每天要吃一种特殊的药叫冷香丸 ;薛宝钗在第八回更是光彩照人地呈现,通过她和贾宝玉交换佩戴物仔细观看,又透露出有个和尚预言了“金玉姻缘”。林、薛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并列于卷首的两位,对她们有这些交代当然是十分必要的。

贾府的四位小姐元、迎、探、惜,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时候,就都有所交代,元春已经选到宫中做女史了,迎春是贾赦前妻所生,探春是贾政的妾所生,惜春是宁国府贾珍的胞妹。冷子兴演说时,还特别介绍了王熙凤,明确其出身地位,说她“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男人万不及一的”,到第三回王熙凤人未到声先到风风火火登场,果然应验了冷子兴的评价。交代了王熙凤,等于也交代了巧姐。李纨呢,在林黛玉进府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交代,第四回开头又特别写了一段文字,对她的出身背景、现实处境和性格特点一一道明。秦可卿,关于她我前面讲得很多,她第五回绚丽登场,然后在第八回末尾又有关于她出身的一个打补丁式的说明。妙玉正式出场要等到第四十一回,但是在第十七回,通过一个仆人向王夫人汇报,已经对她有了一个非常详尽的介绍,除了她的真实姓名没有提及,她各个方面的情况可以说都给读者留下了清晰的印象。

这样算来,金陵十二钗正册中上面提到的十一钗,无一例外,都是在其出场前后,有一段甚至数段文字来交代她们的家庭身世、外貌性格的。那么史湘云她出场是在哪一回呢?在那前后,是不是也像写其他各钗一样,有一段文字集中交代:她是谁的女儿?她和贾府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生存状态?她的性格特点是什么?有没有这样的交代啊?你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那位跟我讨论的朋友,他说想必是有的,因为曹雪芹写别的十一钗都是那么一个方法嘛,怎么能把史湘云例外呢?但是,“想必”是不行的,必须面对《红楼梦》的文本实况,你去细读,你就会发现,确实奇怪,对史湘云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书里就是竟然并没有一段文字,来交代上面那些最基本的问题。

难道,在曹雪芹最初的构思里,他那金陵十二钗正册的人物设置,会没有史湘云吗?

为探究这个问题,我们来讨论一下第七回。

曹雪芹写《红楼梦》这部书,并不是一气呵成的,他的构思在不断进行调整,回目来回变动,列在前面的某些回,可能较晚才写,而列在后面的某些回,却可能先期完成。第七回就可能是写在第五回前头。

第七回很重要。第七回前半回写的是周瑞家的送宫花。早在清代就有论家指出,这一回写送宫花,实际是对金陵十二钗正册中诸钗的一次大扫描。薛家是皇家的买办,宫里面用的花都是由他们家给采买的。这种买办,往往是买来给宫里送去时,留下一部分自己享受,所以薛姨妈就拿出一匣子宫花,送给贾府的小姐们以及王熙凤去佩戴。当时王夫人正跟薛姨妈在一起,王夫人客气,说好好的花留给宝姑娘戴吧,薛姨妈就说我们这宝姑娘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虽然薛宝钗不要自己家的宫花,但这一笔,就扫描到她了。然后周瑞家的就拿着个花匣子在荣国府里面走动,这段描写非常重要,对荣国府的建筑结构、房屋布局做了一个非常自然而详尽的交代。周瑞家的从哪儿出发呢?从整个荣国府东北角的梨香院,薛姨妈他们来了以后一开始居住的那个空间出发,走出来以后呢,就路过了荣国府的中轴线主建筑群的正房后面,当时迎春、探春、惜春她们都被安排在王夫人正房后面的三间抱厦里居住,薛姨妈说给她们一人一枝花,周瑞家的到了那儿,先碰见了迎春和探春在下棋,各给了一枝,后来又找到了惜春,给了惜春一枝。这样,就把三个贾府的小姐扫描到了。

然后呢,请注意,曹雪芹的文笔真是非常细腻,叫做细如牛毛――他写周瑞家的捧着花匣子继续往西走,就路过了李纨住的那间屋子的窗户底下。薛姨妈为什么没嘱咐给李纨送花?因为李纨是一个寡妇,在那个时代,寡妇是不能够戴花的。但是曹雪芹他写周瑞家的送宫花,有意识地点到李纨,有一种古本上写着,周瑞家的捧着花匣子路过李纨住的房时,隔着窗户看见李纨歪在炕上睡觉。李纨住在那儿,是为了就近照顾迎、探、惜三姐妹。周瑞家的捧着花匣子继续往西走,过了穿堂过了过道,见着一个粉油的影壁,后面是一个院子,这个小院子谁住呢?王熙凤住。这段描写很精彩,他使用了一种特殊的笔法,叫做“柳藏鹦鹉语方知”――猛看是一株大柳树,就是翠绿的柳枝柳叶,忽然听见有声音,哦,原来树冠深处藏了一只鹦鹉――周瑞家的拿着花匣子进院以后,直奔王熙凤的正房,因为她要给王熙凤送花,而且薛姨妈当时还有一个特别的嘱咐,给王熙凤的花特别多,要给她四枝,所以她就往正房走,结果看正房门槛上坐着谁呢?坐着王熙凤的丫头丰儿,朝她摆手,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在荣国府混久了特别懂事,立刻蹑手蹑脚改往东房去――注意这一笔非常要紧――东房里奶妈子哄着一个小姑娘在睡觉呢,叫大姐,就是巧姐,那个时候还没起名字呢,巧姐这个名字是刘姥姥第二次到荣国府快离开的时候,王熙凤求她给起的,巧姐可是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一钗啊,所以在送宫花的过程中,特别要扫描到她。看见大姐在午睡,周瑞家的又出来了,这时候看见平儿从正房里拿了一个大盆出来,让丰儿去舀水,在这过程当中听到屋子里面有笑的声音,还不是一个人笑,其中还有贾琏的声音,就说明这两口子干吗呢?大中午的,我就不点破了――柳藏鹦鹉语方知――而且他们还很讲究这方面的卫生,所以事儿完以后要拿大盆来舀水以备清洗。这个时候周瑞家的就跟平儿汇报了,说姨奶奶让我把四枝花给二奶奶。平儿把花送进去,过一会儿出来了,传达王熙凤的命令,匀出两枝,让给东府的小蓉大奶奶送去。小蓉大奶奶是谁啊?就是秦可卿。这一笔也不是很无所谓地写上去的,曹雪芹他就是在对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各钗进行扫描。平儿使唤谁给送过去啊?是让彩明给送去。有的读者一直以为彩明是凤姐的一个小丫头,不对,彩明是一个未成年的男孩,他读书认字,会算账、记账,是王熙凤手下的一个秘书,王熙凤身边不能用成年的男仆,但是用这种未弱冠的小童是可以的。平儿让彩明把两枝花给东府的小蓉大奶奶送去,为什么要加个“小”字?因为贾蓉的媳妇秦可卿辈分比王熙凤低,所以要称之为“小”。可是在宁国府呢,贾蓉是贾珍的大儿子,有人说贾珍不就这么一个儿子吗?但是贾珍还很强壮啊,当时年纪也不是很大,而且除了尤氏以外他还有好几个小老婆,所以如果贾珍再有儿子的话,一定是老二,老大就是这个贾蓉,所以贾蓉媳妇就是大奶奶。这些写法都是很符合当时社会风俗的,也很符合小说里面人物关系的设计。

周瑞家的出了凤姐住的院子,继续往西走,就到了贾母那个院落,贾母所居住的院落在整个荣国府的最西边,这一点请大家一定要记清楚,所以周瑞家的不是故意要怠慢跟贾母一起住的林黛玉,她不敢有这个心,也没有必要那样做,但是从梨香院要把花送给林黛玉,必须先路过其他那些人的住处,最后才能到达贾母这个院子。当时宝玉和黛玉跟着贾母一块儿住,俩人在那儿一块儿玩儿,周瑞家的就把最后两枝花给了林黛玉,林黛玉很不高兴。那么你再算一算,扫描到多少钗了?从薛宝钗他们家开始,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大姐(就是巧姐)、王熙凤,又提到秦可卿,然后又有林黛玉,九钗了。早在清代就有人指出,实际上呢,他通过宫花这个“宫”字,也就影射到了元春;又通过送宫花遇到惜春的时候,惜春跟水月庵的智能儿在一块儿玩儿呢,出现了小尼姑,因此认为也影射到了妙玉,这种说法不算太牵强。那么你看,这就把金陵十二钗正册当中的十一钗,要么正式扫描到,要么影射到了。唯独没有谁啊?唯独没有史湘云!哎,这算怎么回事啊?这就是一种文本现象。

你听我的讲座看我的书多了,就知道我的论证其实都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我先进行文本细读,读得很仔细,然后我把一个文本的现象给你描述一遍,说书里是这样写的;第二阶段我就提出问题了,怎么会写成这个样子呢?第三阶段我进行分析,提出我个人的看法供你参考,进行揭秘、解谜。现在讨论史湘云,我也是分三个阶段。

第七回通过送宫花对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各钗进行扫描和影射,唯独没有涉及到史湘云,那会不会是因为曹雪芹写第七回的时候,他还没拿定主意,究竟把哪十二个女子确定为金陵十二钗正册里的人物呢?

还有一个文本现象更值得注意,就是元妃省亲那么大的一桩家族盛事,却没有史湘云出现。如果曹雪芹安心要安排史湘云出场,应该很容易找出理由,史湘云打小就经常住到荣国府贾母屋里,她和林黛玉、薛宝钗一样,也是贾元春的表妹,或者写成她在省亲以前就住进了荣国府,或者写成贾母特为此家族盛事将她接来,都绝不牵强。何况,元妃省亲当中的一个重要情节,就是赋诗记盛,连李纨、迎春、惜春都写了诗,湘云诗才横溢,把她写进去不仅可以使场面增彩,也可以让她的形象更加活跳。在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中,当写到仆人向王熙凤汇报妙玉的情况时,脂砚斋先写下了一条颇长的批语,细算十二钗究竟都包括谁,后来又补充说:“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补充的这一条虽然署名为“畸笏叟”,但我认同周汝昌先生的考证判断,畸笏叟就是脂砚斋后来换用的署名,从补充的口气上,也看得出是同一个人在调整自己的表述。这两条相连的批语,告诉我们曹雪芹关于金陵十二钗的设计有一个从“总未的确”到列榜明示的发展过程。那么,是不是曹雪芹原来并没有把史湘云的原型写进书里的计划,经过一番考虑,最后才不仅将其写出,还使她成为了一个能和黛、钗争奇斗艳的艺术形象呢?

史湘云直到第二十回才正式出场。她出场得很突然。“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 这史大姑娘是谁啊?你往这前头看,没有一段话集中地介绍一下史大姑娘,你再往后看,看到第八十回,也没有一段话找补告诉你史大姑娘是谁。但是听说史大姑娘来了以后,宝玉、宝钗反应怎么样呢?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呢?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起走,瞧瞧她去。可见宝玉跟史大姑娘关系很不一般,而宝钗对她也很熟悉。――“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同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两个来了,忙问好厮见。”史湘云在第二十回就这么样很突兀地出场了。那么想一想其他十一钗,出场前后都有交代的呀!这实在让人纳闷儿――怎么写到史湘云出场,会写成这个样子?怎么这之前这之后,都没有一段文字来把她究竟是谁家的姑娘、跟荣国府是怎么个关系,向读者交代一下呀?

有的“红迷”朋友可能会说:书里没有一段文字来概括地介绍史湘云,可是我们对她非常清楚呀!仿佛我们在读这本书以前,就认识她了,既是熟人,不用再介绍也罢!

许多人之所以对史湘云“自来熟”,往往并不是因为精读了《红楼梦》的文本,而是比如看过电视连续剧,看过电影,看过舞台演出,看过小人书,听别人讲述过她的故事,看过一些单幅的图画,比如史湘云醉卧芍药什么的,所以呢,就觉得不用再有什么介绍了。但是一个人完全没有过那样的熏陶,他直接来读《红楼梦》,读到第二十回,他就可能纳闷儿――这史大姑娘是谁啊? 2000 年,我曾经应邀到英国,讲过两次《红楼梦》,其中一次是在伦敦大学小范围里讲,我不能用英语讲《红楼梦》,用中文讲,不设口译,听的人必须得懂中文,是在伦敦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跟那些汉学家,教汉语的教授、副教授、讲师,还有研究生、博士生,跟他们讲我自己研究《红楼梦》的心得。讲完又有个别交谈,就有一位洋教授告诉我,他最早读的《红楼梦》是大卫? 霍克斯英译的八十回的本子,英文名字取的是《石头记》,他先通过这个译本来熟悉《红楼梦》,后来因为他汉语学得很好,会说中国话,能读中国书,后来就读中文的《红楼梦》。他说无论是读译本还是读中文本,读到第二十回“史大姑娘来了”这儿,心里就很纳闷,因为前面那些人物出场前后都有个“他(或她)是谁”的交代,怎么“史大姑娘”这么重要一个人物来了,惊动了宝玉跟宝钗,都急着要去看,而且她在贾母面前居然就无拘无束,大说大笑,她是谁呀?连刘姥姥那么个人物,都有很具体的交代,让他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荣国府里,这个“史大姑娘”却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我:会不会是原本上,在这前后,脱漏了一段文字呢?当时我来不及深思,无法回答他。回国以后,我就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专门的研究,现在向大家汇报的就是我研究的心得。

可能有人要跟我叫阵了,他会说:“我看的本子上,史湘云二十回之前就出过场的呀,在第十三回啊!”有的通行本上,确实是那么印的――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了,很多人来奔丧,其中有这样的描写:“接着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来了一个侯爵夫人,很有气派,写其他人来,都没有喝道的描写。什么叫喝道?就是轿子或者车马没过来之前,先有前导,大声吆喝,或者是大声宣布谁谁谁谁驾到,或者高声命令闲散人等回避。那么底下一句呢,就说史湘云、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迎了上去。现在我要告诉大家,这个地方史湘云的名字,是通行本愣给添上去的,在所有的古本里,迎接忠靖侯史鼎夫人的几个人里,都没有史湘云的名字,也不可能有。你想,是谁家办丧事啊?贾家办丧事,宁国府办丧事,贾珍的夫人尤氏声称胃疼旧疾发作,卧床不起,撂挑子不管了,那么荣国府一房的夫人们,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她们理应来帮着照应,听到喝道之声,侯爵夫人来了,当然会迎上去尽到礼数。按那个时代的礼数,荣国府因为是王夫人住着,邢夫人虽然是贾母的大儿媳妇,但她不是荣国府的第一夫人,所以,当需要荣国府的夫人们代替宁国府出面迎接女客时,邢夫人就谦让一步,王夫人就打了头,王熙凤即便年轻能干、步履矫捷,但她辈分低,绝不能越过王、邢二夫人的秩序,跑到最前面去,因此我们退一万步想,就算当时史湘云也在宁国府里,她也去迎接史鼎夫人,在叙述上,怎么能把她排第一位呢?她再天真活泼,又怎么能不懂规矩到那样荒唐的地步,跑在王夫人前头去呢?显然,通行本里硬加上她,是因为史鼎夫人是史湘云的婶婶――但这一层关系,需要通过前后许多分散的文字推敲出来,实际上尽管有的通行本在第十三回这里硬添上一个史湘云的名字,对于事先不熟悉《红楼梦》内容的读者来说,还是莫名其妙。那么还有细心的“红迷”朋友跟我说,史湘云在第二十回之前没有出现,但是提到过她。这个说法对不对啊?这个说法非常准确,我非常佩服这位“红迷”朋友。第十九回写到袭人和宝玉两个人说私房话,袭人有一段话就涉及到了史湘云,她说,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有而且多。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的。所有古本里面都有这句话,出现了“史大姑娘”,只不过因为这个人物没有正式出现,好多人忽略了。这个文本现象就更奇怪了。作者写这么一个人物,好像所有人天生知道她,不必像其他人物一样加以说明。袭人在第十九回突然提到这么回事,读者要读到后面,而且要读得很仔细,才能弄明白――袭人原来是贾母身边的丫头,贾母曾经把史湘云接到荣国府来住,就住在她身边的一处空间里,贾母拨出一个丫头来伺候史湘云,就是袭人,但当时被叫做珍珠,袭人这个名字是又被分派去服侍宝玉的时候,宝玉给她取的。

曹雪芹在八十回里对史湘云并没有一次集中的、明晰的交代,这么重要一个人物,他不设那样一段文字,却又零零星星地布下一些或明或晦的信息,这确实令人怪讶。清代有的读者就很苦闷,从一些晚清评点本里就能看到,有的人他非常喜欢史湘云这个角色,他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元妃省亲居然把史湘云排除在外。元妃省亲是《红楼梦》当中最夸张的一段,离真实生活距离最远的一段,也就是说是虚构成分最多的一段,在清代真实的生活当中并不曾有过,只是一个妃子就可以如此这般地回到父母家去。当然,早有红学家指出,曹雪芹写元妃省亲,实际上是对康熙朝曹家在江南四次接驾南巡的康熙皇帝那一段盛事加以了艺术升华。不管怎么样,那是一段虚构成分最浓的情节,既然是抡圆了胳膊虚构,史湘云又是你那么钟爱的一个角色,你把她写进去不就完了吗?元妃省亲当中很重要一个环节是作诗,史湘云思维敏捷,才华横溢,怎么不写她参与做诗呢?省亲盛事,此人缺席,怎么解释?当然,有一种很粗糙的解释,他会说,哎,曹雪芹写的是小说嘛,他就是随手那么一写,你跟这儿讲文本细读,老觉得他有人物原型,有一个完整的计划,情节上有一系列预设,有许许多多的伏线,写成这样或那样都能探究出一个道理,其实人家就是兴之所致,写到二十回,忽然觉得,哎哟,何不添个角色呢?于是大笔一挥,突然有人宣布史大姑娘来了,立刻贾宝玉、薛宝钗就往贾母那儿去,出现一个大说大笑的人??这有什么好研究的?人家就这么写!这种解释我也很尊重,对各种不同意见我都很尊重,因为阅读一个文学作品属于审美范畴的事情,这跟研究自然科学很不一样,审美感受上的分歧很难说谁对谁错,就是各自表述,互相参考,激发出对民族经典文本的欣赏热情,带动更多的人来阅读它们,能产生这样的效应就挺好。我一再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曹雪芹写《红楼梦》可不是随便那么一写,他笔下的人物大多有原型,对全书的结构有严密的设计,对人物的设置更有通盘的考虑,对情节的推进、细节的安排非常精心,他特别善于设置伏笔,看似无意随手,到头来都有勾联照应。

如果说他先写了第七回,在那时候还没有完全排定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全部金钗,等到第五回写成,他的整体构思显然就已经非常成熟。我说他对史湘云没有设一段文字来对她的来历、身世进行具体交代,指的是叙述文字,如果不算叙述文字的话,那么,在第五回里面他已经通过册页判词和曲词对史湘云的身世、性格、品质、命运有所交代,很明确地给她定了位。贾宝玉在太虚幻境薄命司中看了金陵十二钗的册页,副册、又副册没看全,正册可是翻遍了,其中第五钗说的就是史湘云,又有画又有诗,那个诗又叫判词。后来又听《红楼梦》套曲,说十二支曲,其实加上头尾是十四支。我个人有一个独特的观点,认为《枉凝眉》曲里面有一部分是说史湘云的,引出很大争议,有些“红迷”朋友坚决不同意,他坚决不同意,我坚决支持他不同意,因为各人理解不同,不必统一见解。这里抛开《枉凝眉》不去说它,那么,《乐中悲》曲说的是史湘云,这个咱们没争议吧?而且,我早就指出,第五回写到太虚幻境四仙姑,她们的名字痴梦仙姑、种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分别影射着贾宝玉一生中最重要的四个女性――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和妙玉。(古本中“种情大士”又有写成“钟情大士”的,我认同周汝昌先生的判断:“种情”更符合曹雪芹原笔原意。)第五回可能写在第七回之后,并且可能经过一再调整、润色,才形成定稿。脂砚斋说曹雪芹没把第二十二回写完就溘然而逝,他为什么到最后才去写第二十二回?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现在我要说的是,第五回他不可能写得很晚,因为第五回给金陵十二钗正册各钗定了盘子,不仅确定了究竟是哪十二个女子,也给她们排定了座次,史湘云排在第五位,通过第二十回以后对她的大量描写,仔细想想,她的位置排在第五都有点委屈,实在不能再往后挪了。

按说,通过第五回的定稿,史湘云已经稳在金陵十二钗第五位了,那么,在以后的写作中,无论在哪一回,给史湘云补上一段如同介绍其他十一钗以及介绍其余许多人物一样的文字,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那为什么通读八十回,还是没有呢?这究竟应该如何解释呢?

我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人物从原型到艺术形象,其间几乎没有什么距离,也就是这个人物的真实性超过了其他所有人物,作者对她非常之熟悉,非常之珍爱,因此在写她的时候不愿意为她虚构任何情节,就是秉笔直书,写出自己最熟悉的这样一个女性形象。如果说林黛玉、薛宝钗,从原型升华为艺术形象的过程里,都有所夸张渲染,有不少虚构成分的话,那么史湘云这个角色,他就根据原型白描。除了姓氏名字有所变通,这个人物简直就是摄像般地嵌入到了书里。既然是这样来写一个生活中的真实人物,那么,凡是纯虚构的情节里面,我就都不让她出现,比如说元春省亲,生活中本来并无其事,其他生活中有的人,作为原型,我都可以把他们彻底地艺术化,想象他们如果真的遇上贵妃省亲这样的事,会是怎么样,去虚拟出他们在那种场合里的心理反应和行为状态,但史湘云这个角色,我写她就只写生活里真有的,生活里的她天然浑成就是一个艺术形象,我无需再去舍真虚拟。曹雪芹写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肯定有生活依据,但是那样地铺排,显然是将生活的原生态,根据他要扫描金陵十二钗的主观用意,加以重组了。写送宫花和元妃省亲那两段故事时,因为虚拟的内容较多,他就不想把真实的史湘云掺和进去。为了保持关于史湘云的一切情节全是原生态的描摹,凡会派生出使得史湘云也必须加以虚构性处理的段落,他就宁愿让史湘云缺席。而伴随着这样一种写作心理,他也就觉得无需再去专门设置一段文字,来交代这个人物来历,因为任何一种这类的交代,其实都含有将生活原型加以转化、掩饰、虚拟的因素。这是我对关于史湘云的特殊文本现象的一个解释。当然,这样一个解释,还不足以来说明这个蹊跷的文本现象。那么可能就有第二个原因,就是他试着交代过,他不满意,他没定稿;或者呢,就像第七十五回缺中秋诗一样,他先空着,待补,后来始终没能补上;甚至于是写了,而被他的合作者脂砚斋删去了,脂砚斋怎么会要删这个东西呢?这个问题我们要放在下几讲里面来探究。一位“红迷”朋友说,其实,通过前后很多人物对话以及零碎透露、逗漏,我们都能大体上替曹雪芹写出一个关于史湘云的叙述性的交代。我们都可以写出来,他为什么偏不写?我认为,曹雪芹他可能有某种心理上的障碍。有时候,对你最亲近的人、最挚爱的人,反而觉得不好下笔,尤其概括性地来叙述,点明她的背景,公开她的隐痛,实在不忍、不愿。这又是一个解释。

还有一个解释,就是因为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古本《红楼梦》只有八十回,八十回以后没有了,八十回后还有多少回?有人说有三十回,有人说是二十八回,其实说三十回和二十八回没有多大差别,因为有些人认为现存的《红楼梦》的前八十回的后两回(七十九回和八十回)也不是曹雪芹写的,那么从第七十八回往后算,说“后三十回”不也很对吗?我们现在看见的是一个不完整的文本,前面没有关于史湘云的概括性交代,并不等于说后面也一定没有。曹雪芹他写人物,有时候他会在很晚的时候再交代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比如说晴雯,晴雯出场很早啊,第八回一亮相就活跳出来,性格鲜明,娇憨可爱,后面她戏份极多,但是她究竟是怎么个来历,直到第七十七回她已经被撵逐夭亡后,曹雪芹才补充交代――她原是贾府大管家赖大的母亲赖嬷嬷花钱买来的小丫头,这个赖嬷嬷因为她服侍过贾府老一辈的主子,所以很有脸面,经常带着小丫头进府来请安、游玩,一次来玩儿的时候,贾母一看见她带来的那个小丫头标致伶俐,就很喜欢,赖嬷嬷为了讨好贾母,当即就把这个小生命当做一个小玩物,奉送给贾母了。前面曹雪芹交代了不少丫头的来历,有的如鸳鸯,是所谓家生家养的,上一辈乃至好几辈都是贾家的奴仆;有的是花钱买来的,如袭人就是当年家里穷,把她卖给了贾府。晴雯的出身比她们更卑贱。不读到第七十七回,我们不会知道晴雯原来是这样的一种来历。这使得我们对晴雯这样一个刚烈而又脆弱的生命所遭受的摧残戕害,产生出更强烈的悲悯与义愤。

附带我要澄清一个问题。讲到这里我提到了赖嬷嬷,我把嬷嬷读成“妈妈”,我在前面还讲到李嬷嬷、赵嬷嬷,也都是把嬷嬷读成“妈妈”,有的人提出批评,认为嬷嬷应该读成“摸摸”,根据是看了一些翻译成中文的西方小说,特别是一些外国电影电视剧,修道院里的资深修女,不都写成嬷嬷而读作“摸摸”吗?借用“嬷嬷”两个字,发“摸摸”的音,以称呼修女,那是20 世纪“五四运动”前后,新文化运动带来的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在过去汉语里,嬷嬷这两个字是老年妇女的意思,读音只有一个,就读成“妈妈”,现在我们使用的字典、词典里,也都还这样规定。但这种复杂的文字现象确实值得注意,在白话文发展过程中,翻译西方一些作品时,会借用一些字形成一些新的音,还有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茜”这个字,《红楼梦》里面有个丫头叫茜雪,发音一定要读作“欠雪”。但是有一部许多人都很熟悉的外国电影《茜茜公主》,人们都约定俗成地读成“西西公主”,一些翻译过来的西方小说里,女性名称印成“丽茜”也读作“丽西”,不过你去查字典词典,它只承认“茜”读作“欠”。也许把“嬷嬷”读成“摸摸”、把“茜”读成“西”,经过长久的约定俗成,会终于被字典、词典承认,但现在我还是必须要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的规范来发音。那么,虽然我们现在还无法确切地知道,究竟曹雪芹他为什么在金陵十二钗正册各钗的描写当中,起码在前八十回里,唯独对史湘云不留下一段明确的叙述性介绍,可是,我们通过书里有关史湘云的文字,还是可以对史湘云形成一个非常清晰的印象。首先我们知道史湘云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她由两个叔叔家轮流来抚养,一个叔叔是忠靖侯史鼎,另一个叔叔是保龄侯史鼐。于是我就提出一个问题:这两个叔叔,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这可是一个关系到史湘云原型究竟是谁的问题,下一讲我们就将从这个问题讨论起。

第二章 史湘云寄养之谜

我们已经知道,史湘云是由她的两个叔叔轮流来抚养的。书里面出现了她两个叔叔,一个是忠靖侯史鼎,在第十三回,这位侯爵本人没有出现,她的夫人出现了,排场很大,先有喝道之声,然后驾到。到第四十九回又有一笔――关于史湘云,在前八十回里始终没有整段的明确交代,都是顺手给出一些十分零碎的信息――“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任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那么可见,史湘云那一段时间里,主要住在她另外一个叔叔保龄侯史鼐家里。那个时代,封了爵位不一定有具体的官位,但是有时候皇帝也会给他一个具体的官职,让他到外地比较长久地驻扎下来,去管理某个方面的事务,叫做外迁。外迁一般要带着自己全部家眷去走马上任。史湘云既然寄养在保龄侯家,保龄侯待她应当跟亲生的女儿一样,一块儿把她带到任上。可是呢,书里说贾母舍不得史湘云,放话把她留下。按当时家族伦理规范,贾母只是保龄侯史鼐的一位姑妈、史湘云的祖姑,嫁到贾家已经属于外姓,应该称她为贾史氏,她留下史湘云,史鼐是轻易不能答应的,因为作为叔叔,他有抚养史湘云的责任,用今天的概念来说,就是史鼐是史湘云的监护人,既然举家外迁,就应该把史湘云一起带走,或者至少跟忠靖侯史鼎商量一下,再把史湘云转移到史鼎家去。但是这个史鼐居然一听贾母来挽留史湘云,他就算了,就同意让史湘云暂留在贾母身边去过了。

那么史湘云的这两位叔叔,一位忠靖侯史鼎――他的名字在书中出现于前,一位保龄侯史鼐,哪位是哥哥,哪位是弟弟呢?是不是先提到的就是哥哥,后说起的就是弟弟呢?不是的。在第四回,写到“护官符”的时候,在古本《石头记》里面,对四大家族的每一个家族,除了用一句俗谚概括,还分别附有一个小注,这小注不应该视为批语,它是曹雪芹写下来的,属于正文的一部分,但是后来的各种通行本里,都把每句俗谚旁关于所涉及到的那个家族的小注,给删去了。周汇本也没有保留,是个缺憾。“护官符”里涉及到史家的那句俗谚是:“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所附小注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如果你看到这个小注并且稍一琢磨,史鼎、史鼐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的问题,应该迎刃而解。为什么呢?在封建社会,特别是在清朝,皇帝如果给一个人封了一个爵位,而且允许他这个爵位世袭,往下传递,那么第一代既然封的是保龄侯,往下传一定要传给长房长子,既然是史鼐得袭了保龄侯,他一定是史家长房长子,是哥哥,忠靖侯史鼎一定是他的弟弟。当然这个史鼎弟弟也很神气,一定是为皇帝立了新功,所以皇帝给史家锦上添花,又另外给史鼎封了一个忠靖侯。说到这里,可能又有人不耐烦了,会说:讨论这个问题有什么必要呀?史鼎、史鼐,在书里只不过偶尔提到一下,根本没有构成一个具体的艺术形象,难道他们也有原型?难道这对理解史湘云也有帮助?鼎呀,鼐呀,曹雪芹不过随便那么一写罢了,您文本细读,连名字叫鼎、鼐的两个人谁大谁小都去细抠,是不是太烦琐、太无聊了呀?

我一再强调,《红楼梦》虽然是小说,但其文本里含有家族史的因素,曹雪芹采取的是“真事隐”而又“假语存”的非常特殊的写法。我多次讲到,书中的贾母(史太君)这个形象,其原型,就是康熙朝苏州织造李煦的一个妹妹,她嫁给了曹寅,曹寅是当时的江宁织造,是曹雪芹的祖父,嫁给曹寅的李氏,就是曹雪芹的祖母。那么从生活真实升华为艺术形象,曹雪芹就给他的祖母这家的姓氏,由李变成了史,于是以他祖母家族为原型的小说里的四大家族之一,他就写成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的金陵史家,这个家族系统中的所有角色他都虚构为姓史,书里除了贾母(史太君)以外,更重要的史家形象就是史湘云,可见史湘云的原型应该姓李。现在我要郑重地告诉你,在真实的历史档案当中,你可以查到,康熙朝苏州织造李煦的儿子,老大就叫李鼐,老二就叫李鼎。书里把史鼐设定为哥哥、史鼎设定为弟弟,完全是依照真实生活中的伦常秩序。如果曹雪芹是完全虚构,“鼎”这个字眼,应该给哥哥命名,“鼎”字上头添加个“乃”,应该是弟弟,把保龄侯写成史鼎不就结了吗?但他偏写成鼐兄鼎弟,这说明曹雪芹虽然在写小说,但真实的生活一直横亘在他的胸臆,即使是这么两个背景人物,改了姓氏却坚决不改名字并尊重原有的排序。

一位“红迷”朋友跟我讨论,他说,既然说史鼐、史鼎都是史湘云的叔叔,可见史湘云的父亲比鼐、鼎都大,那袭保龄侯的,不就应该是她的父亲吗?第四回“护官符”里关于史家的小注说得很清楚,这个家族一共有十八房之多,光在京城的就有十房,史湘云的父亲,应该只是鼐、鼎的堂兄,而且史湘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她父母就双双死掉了。其实《红楼梦》里另外一个角色在这一点上跟她类似,就是贾蔷。贾蔷辈分当然比她低了一级,书里交代,贾蔷从血缘上说,“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亡之后,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这种情形在那个时代那种社会里,是常有的,就是家族鼎盛时期分支很多,却未必每一房人丁都一直旺盛,有的房最后可能就只剩下孤身一男或一女,只能由其他房来抚养照顾,而且首先负有责任的是长房,如书里的保龄侯史鼐对史湘云、威烈将军贾珍对贾蔷,就必须承担起抚养、监护的责任来。通过对史鼎、史鼐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的探讨,进一步证明了我在上一讲里得出的结论:史湘云这个角色从原型到艺术形象之间的距离最小,她的逼真性,可能超过了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其他各钗,作者就是如实地写出他生活当中这样一位表妹的种种情况。

在现存的曹雪芹古本《红楼梦》里,尽管没有一段集中的叙述性文字来交代史湘云的来龙去脉,但是经过我上面的一番探究,其实完全可以做出一个明确的概括:从原型角度来说,就是康熙朝苏州织造李煦,他一个妹妹嫁给了江宁织造曹寅;李煦有两个儿子都很成材,大儿子叫李鼐,二儿子叫李鼎;李家有很多房,李煦一辈的兄弟也不止一个,其中一个兄弟生下一个儿子,娶了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儿,但女孩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李煦的这个侄子和他的妻子就双双亡故了,于是那个女孩就由李鼐、李鼎两家轮流抚养,而李鼐负主要的责任。李煦在世时,当然也会亲自过问这个女孩的事情,曹寅、李煦相继故去后,曹寅的遗孀,也就是李鼐、李鼎的姑妈、那个襁褓中父母双亡的女孩的祖姑,对这个女孩很疼爱,经常把她接到曹家来住上一段。这一组人物关系,转化到小说里,就是金陵四大家族里的史家,祖上被皇帝封为了保龄侯,保龄侯这个封号,有“保护孩子年龄增长”的含义,当然是曹雪芹的杜撰,清代并无这样一个爵位名称,但之所以这样虚构,也并非没有生活依据,那依据就是:真实生活中的李家和曹家,李煦的母亲和曹寅的母亲,都在康熙皇帝小时候当过他的保母(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保姆,是一种“代替母亲”的重要角色,又称“教养嬷嬷”)。在《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到贾府宗祠里的对联:“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尝之盛”其中上联的写法,就比“保龄侯”更明确地点出了小说中贾家的原型,就是出过“保育”皇帝的“教养嬷嬷”的曹家。当然曹雪芹将真事隐于假语中时,使用了夸张的艺术手法,小说里的贾家封了公爵――宁国公和荣国公,史家封了侯爵,虽然侯爵比公爵低一级,但是贾家第一代的那个公爵头衔并不能世袭,后辈的贵族头衔在不断降级,宁国公一支传到贾敬,贾敬让给儿子贾珍去袭,只是一个三等威烈将军的头衔,荣国公传到贾赦,也只不过是一等将军,而史家的那个侯爵封号,却是可以“世袭罔替”的,传到史鼐那一辈,没有降格,仍是保龄侯。更有趣的是,曹雪芹还把史鼎也写成一个侯爵,杜撰出一个“忠靖侯”的封号,“忠”不用多说了,“靖”有平定动乱的意思,清代皇帝不断地去平定各处的反叛反抗,于是就有奴才去为他们忠心耿耿地平靖叛乱,小说里的史鼎因为有那样的战功,皇帝就又给他们史家封了一个忠靖侯。“吃老本”的保龄侯史鼐和“立新功”的忠靖侯史鼎,轮流抚养他们的一个孤堂侄女,而他们的姑妈史太君,也就是这个孤女的祖姑,还常把这个叫史湘云的女孩接到荣国府去居住。史湘云身体里,流淌着史家的血脉,贾母对这个娘家的孤女非常爱怜。不过跟林黛玉比较起来,林黛玉是贾母亲生女儿的亲生女儿,而史湘云只是贾母堂兄弟的儿子的一个女儿,血缘上要远几层。

史湘云一出场,就被称为“史大姑娘”,林黛玉没被称为“林大姑娘”,薛宝钗没被称为“薛大姑娘”,这应该也是由于史湘云的原型,她在其家族中被习惯地称为“李大姑娘”,那可能是由于她的父亲虽然并非李家那一代的长房长子,但结婚、生育比李鼐早,这位李家小姐是那一辈里年龄最大的一个。曹雪芹写《红楼梦》,尽管他以“假语”来写,人物的身份往往与生活中的身份有了某些变化,但他却不愿意放弃家族中对那个人物的习惯性称呼,最明显的例子是他把王熙凤设定为荣国府长房长子的媳妇,却又让书里其他人物称她为“二奶奶”,可见这个人物的原型是家族里的“二奶奶”,他是按照真实生活里的实际称呼来写这个人物的。上一讲我分析过“小蓉大奶奶”的叫法,现在再告诉你“史大姑娘”的叫法,也有文本背后的依据。

小说里的史家,发展到故事的那个阶段,社会地位比贾家还高,拥有两个侯爷,他们都是史湘云的叔叔,史湘云从小寄养在侯爷府里,按说应该是很幸福的。小说里尽管没有对她的寄养状况作总体性的交代,但有若干零碎的笔触,透露、逗漏出了史湘云处境中很不如意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