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想出了一个绝大多数读者――我避免把话说绝,不说所有读者――都意想不到的方法,解决了问题。这是书中非常精彩的一笔。这就是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语”那一段情节。(这一回回目古本上有“解疑语”、“解疑癖”两种写法,这里采取周汝昌汇校本的选择。本讲文字凡我引用的《红楼梦》中令一些读者“眼生”的字眼,都采用自周汇本。)在上一讲最后,我提出的问题是:怎么宝玉、黛玉都不知道、以宝钗那样的年龄身份按说也不该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偏知道呢?这一段情节里,就由她自己给予了回答。
细读完这段情节,掩卷默思,我就感觉到,其实在这段情节之前,宝钗她就应该一直在寻找机会,跟黛玉就“我是谁”这个问题摊牌,并以这种超常的坦诚与善意,来卸除黛玉对她的猜忌与防范,从而排除掉她眼前最大的情障。
这个机会她终于逮着了。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着刘姥姥在荣国府里面足逛足玩,其中一个娱乐项目是斗牙牌,由鸳鸯当宣读牙牌令的人。在“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的过程中,轮到了林黛玉。牙牌令说错了,或者说慢了,就要罚酒,林黛玉不愿意输掉。鸳鸯宣出了上半句,你得立刻接上下半句,林黛玉情急之中,就脱口而出说了两句,按说是不该在那个场合说的。一句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她话一出口,书里就写薛宝钗看着她。因为这一句是汤显祖《牡丹亭》本子里面的词,《牡丹亭》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种贵族家庭,被认为是“淫词艳曲”,闺中女子是不能够去读的,你脱口而出,可见你就偷读了。别人都没在意,因为当时大家都各有心思,但是薛宝钗她心很细,她就看着林黛玉,林黛玉顾不得与她理论。
说这一句还不够,底下鸳鸯又让黛玉说,她又说了一句就更糟糕了,叫做“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是王实甫《西厢记》本子里面的,这句词仅从字面来看的话,也更不符合封建道德规范。什么叫做“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啊?就是《西厢记》里面写崔莺莺和张生, 他们违反封建家长的意志去偷情,当中帮助他们撮合的就是红娘,红娘会隔着纱窗给两位瞒着家长的恋人报告消息。这样的一句词黛玉在那样的场合就脱口而出了。当时也就混过去了,因为后来别人又说了其他一些话,最后刘姥姥更说出了“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逗得大伙儿哄堂大笑,大家就把这事儿忘了。别人忘了,宝钗没忘,宝钗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这是一个协调和林黛玉关系的很好的机会。所以刘姥姥走了之后,有一天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晚辈每天早、晚必须都要去向家长请安,叫晨省、晚省,有时中午也要去――之后,公子小姐们就散了,钗、黛等散了之后就回大观园,因为蘅芜苑、潇湘馆并不在一个方向,所以钗、黛就要分路,这个时候,黛玉正要回自己的潇湘馆,那么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黛玉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她们俩关系还是挺密切的,就跟着她去了。去了蘅芜苑以后,没想到宝钗就来了一个下马威,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们瞧这宝丫头疯了,你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好个千金小姐,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就把“三宣牙牌令”的时候,黛玉说走嘴的事情点出来了。一点出来,黛玉很慌,因为在当时封建礼教的束缚下,一个封建大家庭的闺秀,是不可以在那样的场合张口说出那种词语的,她这个把柄,就被薛宝钗捏住了。
薛宝钗这样做,大家想一想,她的目的是什么?她第一个目的还是要震慑住黛玉。就是说咱们俩还是有区别的,我呢,是比较符合封建规范的,我是比较守规矩的。你呢,是很危险的,你当着家长说出这种“淫词艳曲”当中的句子,你是有毛病的。你的毛病我现在看得是一清二楚,你跑不了。她还是有这一面的。
黛玉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子,实际上这个人心地还是很纯洁、很善良的,她那个尖酸刻薄都是随机而发的,一般并没有什么预定的目的。很有心计去算计一个人,她没有过;很细心地去保护自己,她也还不能做到。宝钗这回可谓突出奇兵,确实一下子把她震慑住了。黛玉当时就搂着她恳求:“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这个时候薛宝钗就厉害在哪儿呢?按一般人的想法,既然这是一个情敌,你又抓住她的“把柄”了,就应该板着脸跟她提条件了,就是说你跟她的关系不可能是朝和解、友好的方向发展,而应该朝着一个你拿捏着她,以后你控制她这个方向发展。但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个很睿智、很高明的女子,她采取了一般读者意料不到的办法,什么办法呢?就是在拿住你把柄,你也害怕的情况下,我跟你将心比心,我跟你交底,我把我的把柄也交到你手中,咱们俩从此以后就做好朋友。这招真厉害。曹雪芹真不是一般的作家,这样来写,绝对大手笔。
薛宝钗说什么呢?她说:“你当我是谁?”这话乍听好奇怪,从书里头贾府从上到下,一直到书外头众多的读者,开头都觉得薛宝钗是一个从根儿上就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模范闺秀,谁会怀疑她的纯洁性、正统性呢?黛玉也并不曾往那方面去质疑过。没想到薛宝钗把自己底儿一抖落,咱们吓一跳。她说:“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勾个人缠的。”她就说起自己家里以往的情况了――她祖父没了以后,留下了丰富的藏书,除了四书五经这种正统书籍以外,各种闲书,乃至于所谓“淫词艳曲”的书都有。除了《牡丹亭》、《西厢记》,薛宝钗提到了《琵琶记》,以至《元人百种》,这是一部将元代杂剧“一网打尽”的类书,其中也包括少量明初的戏曲剧本,啊呀,不得了,整整一百部“邪书”呀!当时薛家人丁也比较旺盛,她还有一些兄弟,当然她说的这个兄弟可能包括堂兄弟,都偷着读这些家长不让读的书,男孩子背着女孩子读,她也背着男孩子读,所以要真论读《西厢记》,读《牡丹亭》这些东西,薛宝钗读得比林黛玉早得多,哪里要等到住进大观园才通过贾宝玉开辟鸿蒙、大惊小怪。
其实书里面有些地方老早就透露出来,薛宝钗不仅知道这类书上的东西,还加以引用。在第二十二回,贾母捐资二十两,带头给她过生日,过生日当中演戏,贾母就让她也点一出,她就点了一个“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当时最怕热闹的贾宝玉还说她,你点这个戏干吗?她说这是好戏。其实她之所以点热闹戏,是为了讨好贾母。“鲁智深醉打山门” 这出情节既热闹又有趣,贾母看着也许会呵呵发笑。但她自己也确实喜欢这出戏,她说,这出戏里有一段唱词特别好,有一套《北点绛唇》,里面有一支曲“寄生草”填得特别好,她就把那个戏词完整地背诵给贾宝玉、林黛玉他们听。
你想,如果她没有读过那个脚本,她怎么能够那么熟练地把那个唱词说出来呢?可见实际上在读杂书方面,她不仅比贾宝玉、林黛玉读得早,而且读得多,还不是一般的多,她知道很多按说她那个年龄那个身份不该知道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所以我们一定要懂得,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个复杂的女性,表面上中规中矩,骨子里却是很古怪的。
说到这儿,有的“红迷”朋友可能会皱眉头了,说他们府里面经常演戏,什么《西厢记》《牡丹亭》都在演嘛,她们作为小姐不是坐在底下看吗?怎么看这个戏没事儿,读那剧本就成了问题呢?这就需要懂得当时社会的一个“游戏规则”。怪了,当时就有那么一个不成律文的规矩,就是这封建家庭的女眷,包括小姐丫头,跟着男人一起看戏,或者单是女眷们看戏,什么戏你都可以看,但是跟这个戏有关的那些文字,你却绝对不能读,青年公子都不允许读,闺中女儿更绝对不能沾。
作为一个当代人,我原来也不懂当时社会的这个规矩,仔细读《红楼梦》,发现书里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它解释了这个现象。当然,这是在“蘅芜君兰言解疑语”后面的情节了。那个时候大观园又增添了一些美丽的女性,其中有薛宝琴。薛宝琴这个人很厉害,她一口气作出十首怀古诗,都是灯谜诗,每首诗既有一个谜底,同时,作者又通过这首诗隐喻书里面某一个或两个人的命运。最后两首,一首是《蒲东寺怀古》,一首是《梅花观怀古》,蒲东寺就是《西厢记》写到的那个庙宇,梅花观就是《牡丹亭》里面写到的一个道观。所以薛宝琴把她的诗拿出来以后呢,她的堂姐薛宝钗就装傻充愣,说前面八首都是史籍上可考的,我都明白,这后两首史籍上无考,意思这就恐怕是杂书上说的东西,因此,咱们作这种诗、听这种诗不合适,是不是把它删了重作啊?薛宝钗她说这样的话,是因为那次不是她跟黛玉在私室里两个人密谈,而是处在“公众场合”,她必须表明自己清白而且规矩,同时委婉地对薛宝琴提出批评――你薛宝琴拿这两出戏的素材作了两首诗,可见你一个贵族小姐,居然读过这两出戏的本子,这就等于跟林黛玉“三宣牙牌令”时说走嘴一样,穿帮了,露出马脚了。
这时候林黛玉出来打圆场,她这时候懂得自我保护,也意在保护薛宝琴,她说咱们虽然没读过这些东西,难道没看过这两出戏吗?探春表示支持,说戏上都有,咱们都熟悉这个故事。结果李纨出来作结论――李纨青春守寡,她的妇道德行是无可挑剔的,这个人具有立贞节牌坊的资格,所以她出来一作结论,大家就没话说了。李纨的意思是,咱们又没有读那些邪书,这些都是戏上有的,不但戏上有,说书的也讲这些故事,连求签的时候那签上的批注,有时候都说这些东西,所以这个没关系,不是问题,保留了不要再重新作了。这段情节的安排,就是为了告诉读者,在当时社会里面有一个我们现代人看起来很奇怪的规矩,就是闺中的女子看这类戏不算问题,但是你读那个书,就大错特错了。
回到第四十二回,薛宝钗审黛玉那个情节,大家想想,林黛玉听到薛宝钗跟她交底,七八岁的时候就背着家长兄弟读《元人百种》,她会有多么震惊。书里写得明明白白,直到第二十三回,林黛玉住进了大观园潇湘馆,由于贾宝玉拿着一本《西厢记》在读,被她发现要来,坐在桃花树下阅读,她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本书,里面有那么多令她心醉的文句。那一回末尾,贾宝玉跟她分手了,她自己慢慢地走回潇湘馆,忽然听到梨香院小戏子练唱的声音,才头一次听清楚了《牡丹亭》里面的词句,心动神驰。而那时候,她都已经是一个十多岁的闺中小姐了。
薛宝钗居然就跟林黛玉交底,“你当我是谁?”――我读“邪书”不但比你早,而且比你多,所以在你说牙牌令说走嘴的时候,我一听一个准,全知道。林黛玉在震惊之余,应该开始产生感动。不要说在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那样的人际关系中,如此坦诚地公布自己“不洁的前科”是罕见的,就是在今天,人与人之间能如此敞开心扉,自曝隐私,也非同小可。这说明对方确实对你解除了一切武装,把自己并未露出痕迹的把柄,主动交到你的手中,只求今后跟你做一个知心密友,这时候纵使你原来心眼再小,猜忌再多,心理上的防线也必定自动倒塌,两颗原来离得远并且有隔阂的心,就会仿佛产生磁力般地贴近在一起了。
取得了初步效果以后,薛宝钗才开始讲所谓的道理。大意就是说在那个社会里面,男人应该读正经书求上进,不要读这些杂书,男人读书明理以后才能对社会作出贡献,有的男人读了书也不明理,还不如不读书。作为咱们女子就应该以针黹为主,就是做针线,这个做针线是一个象征,意思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今后嫁人做一个好妻子,贤妻良母,现在就应该杜绝接触外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书,否则如果被这些杂书移了性情,那就不可救了。因为宝钗她先把自己的底儿揭开,然后再讲这番话,所以林黛玉听了以后就无话可说。
这个时候林黛玉心里是什么反应呢?在古本里面有两种写法,一种写法是“心中暗服”,这个“服”就是服气的服;另一种写法是“心中暗伏”,就是让别人占上风,自己占下风,我伏了。“服”与“伏”在含义上是有重大区别的。如果黛玉是“暗服”,就是宝姐姐你说的这一套我完全接受,你那是真理,我承认我自己是谬误,嘴里不肯认错,心里头缴械投降。如果是“暗伏”,则是我没办法,我也是个明白人,咱们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里面,你告诫我那有多么危险,我甘拜下风,我以后会注意。不管是“服”还是“伏”,她都是只存在心里。黛玉她毕竟是一个倔强的人,她当时嘴里没有直接说出听了一番教诲以后,究竟接受不接受。
我个人认为,在两种写法里面,“暗伏”应该是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因为从书里后面描写来看,黛玉和宝钗的关系达到了融洽、和谐,她再也不跟宝钗闹别扭了,甚至她和贾宝玉也不再闹别扭了,也再没有在公众场合说走嘴。但是她本身性格的棱角,并没有磨掉,她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她没有失去自我。尤其是在根本的人生理念上,她丝毫没有动摇。
“审黛”这场戏,以短兵相接的紧张气氛开场,最后却化兵戈为玉帛,钗、黛两个人最后成为知心姐妹了。
贾宝玉后来发现她们俩尽弃前嫌,亲密无间,都觉得奇怪,甚至于偷偷地问黛玉:“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是引用《西厢记》里面一句词,意思就是说什么时候你们俩的关系变得如此和谐?林黛玉就把那天薛宝钗把她找到蘅芜苑去审她的情况讲了。贾宝玉说,哦,原来是从“ 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引起的――“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也是《西厢记》里的词,说明《西厢记》对宝、黛的影响确实太深了。
薛宝钗就这样在她的人生道路上跋涉。我希望大家一定要跳出过去那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僵硬分析模式,不要把薛宝钗定位为一个自觉遵守封建道德规范,迎合封建家长腐朽意识的负面形象,把“审黛”看成是她以封建道德规范去打击黛玉。她也并不是一个在恋爱婚姻上只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闺秀,更不是一个损人利己夺人之爱的阴谋家。过去不少论家多乐于把“主动争取恋爱婚姻自由”的赞词献给黛玉,其实,宝钗又何尝没有在追求自己恋爱婚姻幸福前景方面,暗暗做出努力呢?你看她绣鸳鸯的时候,默默地坐在袭人坐过的位置上去伺候宝玉,她也有一颗少女的芳心,有她涌动于心臆的青春情爱啊。而且她追求自己个人婚姻的幸福也是无可厚非的,选秀失利以后,静下心来,你替她想一想,在她周围的环境里面,抛开什么和尚预言,抛开金锁和通灵宝玉,贾宝玉是一个多么理想的丈夫啊,以今天的标准衡量,她有权利去追求贾宝玉。
但是她这个追求的过程真是一波三折,也备极辛苦,她遇到的障碍太多,她万没想到,她跟林黛玉和好以后,又出现了一个障碍,这个障碍就比较可怕了。是什么啊?
就是这一年冬天,大观园里面又来了一些青春女性,其中都有谁啊?有李纨寡婶的两个女儿,就是李纨的两个堂妹,李纹、李绮,这还无所谓。还有邢夫人那边一个侄女邢岫烟,这也无所谓。还有一位是谁啊?薛宝琴,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一来以后不得了,贾母就喜欢得要命,喜欢到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贾母有一个用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雪天穿的大披风,一直收在箱子里,连贾宝玉都没给,林黛玉来了在贾母身边住,也没给,书里交代史湘云从很小起就经常到贾母这儿来住,更没给,可是一见薛宝琴,嘿,传家宝拿出来了,给了薛宝琴,就喜欢到这个地步。
当时不消说已经有大观园了,居住的空间非常富裕,按说把薛宝琴安排进大观园住不就行了吗?但是薛宝琴是什么待遇啊?贾母说,薛宝琴哪儿都别去住,跟我住,跟当年宝玉、黛玉、湘云的那个待遇一样!甚至逼着王夫人收她为干女儿。薛宝钗她们在大观园里面玩儿的时候,突然丫头就来传话了:“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说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着就由他怎么着??”
这个时候大家注意到了吗?书里写得很巧妙,吃醋的,说尖酸刻薄的那种弯弯绕的话的,并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宝钗。薛宝钗听丫头琥珀传老太太的话以后,“忙站起身来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道是那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到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而且更有一个情节值得玩味,很多读者没有读懂,我个人也是一读再读,变换过几次理解,今天我把我的最新心得告诉大家。就是贾母喜欢薛宝琴发展到什么地步呢?有一天下大雪以后,薛宝琴从拢翠庵讨来了梅花,出现在山坡上,身后她的丫头小螺抱着一个瓶子,里面插着红梅,贾母一看就觉得太美了,问旁边的人:你们说说,这比画上人怎么样?贾母屋子里挂了一幅很大的明代画家仇十洲的《艳雪图》,贾母就说,眼前这个情景比画上还漂亮。所以后来逮着一个机会,贾母就开始问薛姨妈:薛宝琴的生辰八字是什么?家内景况如何?贾母是一个你必须要佩服的人,过去有种简单的理解说,她是封建社会宝塔尖上的一个昏聩的老太太,每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不是这样的,我在前几讲里面已经一再地告诉你,贾母在家庭政治的较量当中总是占上风的。
书里是这么写的:薛姨妈一听,就觉得贾母的用意是想把薛宝琴要来嫁给贾宝玉。薛姨妈当然还是高兴的啊,我亲女儿宝钗实在嫁不了宝玉,宝琴能嫁也不错啊。当时宝琴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得了痰症――在那个时代痰症就是不治之症,随时就能背过去。你想,薛宝琴如果父母双亡之后,谁是她的监护人呢?就是薛姨妈。而薛姨妈之所以要把女儿也好,她自己的侄女儿也好,嫁给贾宝玉,她更多的不是从这个女孩子本身的爱情、幸福上去着想,她更多的是从怎么使薛家振兴上考虑。因为贾家当时状况比薛家要强,从书里描写大家也看到了,就拿不动产来说,单是荣国府,多大的一个府邸啊,就从王熙凤、贾琏两个人管这个府里的事务过手的银子来说,多大的数目啊,所以如果要是薛家的女儿嫁给了贾宝玉,贾宝玉是荣国府的几乎无可争议的继承人,更何况亲家母便是自己的亲姐姐,你想,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胜利果实啊!虽然心里愿意,可是薛姨妈又不得不跟贾母说实话,说薛宝琴已经有了人家了,订了婚了。在过去那个时代,已经订了婚了,双方履行了比如说互相交换庚帖什么的,这个就在法律上、道德上就都站住了,如果你去把他拆散,或者破坏的话,既有违法律规定,更有违道德规范。所以薛姨妈就只好半吞半吐跟贾母说,宝琴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
说到这儿以后,书里写得很巧妙――贾母并没有接着说什么,王熙凤却突然插一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给谁说媒?”王熙凤就说:“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却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而贾母已知凤姐之意,也就不提了。
话说到这儿不说了,曹雪芹他就让读者去猜。所以为什么说《红楼梦》需要揭秘呢?不是我自己突然来了兴致,想揭秘就揭秘,而是曹雪芹他在文本里就使用了这种笔法,烟云模糊,话里有话,一波三折,一石数鸟,他经常故意不说透,点到为止,留下余地,让你去琢磨。
于是这段情节就流过去了。历代的读者多数都认为,贾母就是打算把薛宝琴说给贾宝玉。但是你看我自己讲了那么多讲,我的逻辑链发展到今天,我个人就认为贾母不可能改变她原来对贾宝玉婚事的基本态度,仅仅因为来了一个薛宝琴很可爱,在山坡上站着,后面小螺抱着一个梅瓶十分的美丽,她就决定既不要黛玉,也不要宝钗了,而把这样一个宝琴去嫁给贾宝玉?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那么,究竟贾母当时是一个什么心思呢?王熙凤当时所说的“他们两个却是一对”,那个可以成为薛宝琴丈夫的男子究竟是谁呢?为什么贾母能听出王熙凤所指呢?我个人认为,这一笔也绝不是曹雪芹随便那么一写,在八十回后,他应该有所交代。我估计,贾母和王熙凤她们当时心中想到的,是甄宝玉。甄宝玉这个角色虽然没有在前八十回正面出场,但是在贾宝玉的梦境当中是出过场的。大家记得吗?第五十六回,甄夫人带着她家的三姑娘到京城来的时候,是派了四个女人先到贾府来请安的,女人们转达甄家对贾家照看他们在京的大姑娘、二姑娘的谢意,贾母当时就说:“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又更好,竟不自尊自贵,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而且贾母也老早知道,甄家有一个青年公子年龄和宝玉相仿,所以从四大家族历来联络有亲的角度来看的话,虽然甄家没有列在四大家族之内,但它是贾氏的一个影子,所以我个人认为,贾母和王熙凤当时想到的是,把薛宝琴许给甄宝玉多好啊。当然这也仅是我的一己之见,仅供参考。现在我要回到薛宝钗的问题上。你想,当时大家都以为贾母要把才到没几天的薛宝琴要来配给贾宝玉,在这个情况下,薛宝钗的心情是不是就更复杂了?你想想,为了实现“金玉姻缘”,求取她的个人幸福,她要逾越的障碍真是太多了,万没想到把林黛玉算是给稳住了,林黛玉不闹了,突然又来了一个堂妹,这个堂妹就越过她去了。你看后来在大观园里面坐席,你注意到曹雪芹他那个写法吗?宝琴就跟贾母、宝玉一桌了,宝钗呢,就跟迎春、探春、惜春一桌了。我就觉得,贾母是故意的。
贾母通过去问薛宝琴的年庚八字和家内景况,她是在传递一个信息,传递一个模糊信息。什么信息最可怕?准确的信息未必可怕,模糊信息最具有杀伤力。好比接到一个电话,说某亲人在医院,问怎么了?你来吧,来了就知道了――这样的信息太恐怖了!然而,模糊信息有时候却又极具诱惑性,可以让人顿生奇想。比如也是大老晚的接到一个熟人电话,说你怎么那么大的喜事还瞒着大家啊?说完就断线,怎么也打不过去了,于是你可能一夜难眠,等着天亮后去坐实那个喜事。贾母她就搞这个。她问薛姨妈,好像要给薛宝琴定一个丈夫,许一个人家,凤姐说了话以后,她又反问凤姐,你给谁说媒?她这样搞,有扰乱薛姨妈思绪的一面,也有能够稳住薛姨妈的一面。因为薛姨妈和王夫人在清虚观打醮前后,就不断在那儿跟她明争暗斗,此时她就用一个模糊信息震住薛姨妈,使薛姨妈一会儿觉得贾母对“金玉姻缘”更加蔑视,一会儿又觉得贾母未必是要把黛玉配给宝玉,对他们薛家的女孩儿,还是很有兴趣的。所以贾母真是一个很会智斗的贵族老太太。
因此说,薛宝钗她真的是要越过千山万水,才能够达到嫁给贾宝玉的目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命运也是很令人嗟叹的。所以你的同情心完全给予林黛玉,我也不反对,但是我现在希望,你跟我一起讨论薛宝钗以后,也能够把你的同情心分一部分给这个美丽的女子。生活在那个时代,主流意识形态是那样,主流的价值取向是那样,她去受那个东西影响,行为举止要符合这个东西,这个责任不在她,而在当时的主流政治和主流意识形态本身。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更何况她的灵魂当中,善美的人性并没有泯灭,她对宝玉的爱,有超越意识形态,超越主流政治,超越价值取向的一面。她针对自己的前途采取的各种手段,也都谈不到卑鄙无耻。比如她讨好贾母时说,哎呀,都说凤姐姐嘴巧,我看来嘴巧巧不过我们老太太啊,这当然是一个奉承,但这样的奉承有多么恶劣呢?也谈不到。
更何况她“审黛”这一招,她握着黛玉的把柄了,但是她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她采取跟黛玉交底、交心、和好的办法,脂砚斋说钗、黛由此合一了,这些都说明,确实不能够简单地把她加以否定,认为她是一个顺从封建规范的负面形象。薛宝钗她是一个复杂的形象,她身上有正面东西,有负面东西,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存在。
那么,这样一个女性,最后她嫁给贾宝玉了吗,她跟贾宝玉生儿子了吗?她后来一直活着,还是死去了呢?如果她死了,是怎么死去的呢?这些都应该是在八十回后,在曹雪芹的生花妙笔下一一展现。在下一讲里面,我就会把我自己对八十回后,关于薛宝钗命运的探佚心得向大家作一个汇报。
第六章 薛宝钗结局大揭秘
薛宝钗的结局,和《红楼梦》中其他角色的结局一样,是可以通过探佚的方式明白个七八分的。
当然,我讲述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先否定掉程伟元、高鹗他们弄出的那个一百二十回的本子。一百二十回通行本,前八十回,经过程、高的改篡,已经有若干不符合甚至背离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地方,后四十回呢,则整个儿违背了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后四十回究竟是不是高鹗续写的,红学界有争论。这里不去进行枝蔓性讨论。周汝昌先生坚持认为,那绝不是曹雪芹的文笔,也不是根据一些曹雪芹的残稿,补缀起来的东西。我认同周老的这一重要判断。附带在这里说明,我的“揭秘”系列,在《百家讲坛》录制的节目也好,整理成书也好,都引用、引申、发挥了周汝昌先生研红成果中的一些基本观点,我有弘扬周老研红成果的用意,我对周老研红观点的引用,都是取得他的同意的。实际上,我这些年来的研红,也是在周老的鼎力支持和耐心指导下进行的。当然,我有自己独家的东西,比如关于秦可卿原型的诠释,对太虚幻境四仙姑命名用意的揭示,对李纨形象中有真实生活中曹遗孀马氏影子的判断,认为林黛玉的葬花和沉湖实际上都具有行为艺术色彩等等。在一些问题上,我跟周老的见解不同,较大的,如我们对林黛玉、史湘云与贾宝玉的情感关系上的看法;次大的,如关于妙玉“无瑕美玉遭泥陷”这一结局的具体推测;较小的,如问薛宝钗是否藏了扇子的那个丫头,古本上有“靓儿”、“靛儿”两种写法,周老取前而我择后等等。
通行本里,薛宝钗的结局是:贾母支持王熙凤搞“掉包计”,实现了“金玉姻缘”,贾家虽被抄家,但不久就沐皇恩、延世泽,宝钗在宝玉出家后生下了儿子贾桂,贾兰与贾桂先后中举,贾氏“兰桂齐芳”。我认为这样一些内容,是违背曹雪芹原笔原意的。
要知道曹雪芹的原笔原意,我们应该而且必须进行探佚。
什么叫探佚?佚就是丢掉的东西,探佚就是把那个丢掉的东西尽可能地找回来。这就牵扯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曹雪芹究竟写没写完《红楼梦》?那么我再一次告诉你,曹雪芹是把《红楼梦》写完了的,不是写到八十回,曹雪芹就去世了,就停笔了,后面就没有了。曹雪芹对《红楼梦》不但有一个完整的构思,也大体上完成了全书的书稿,只是还来不及进行最后的统稿,一些前后矛盾的地方还没有加以统一,一些毛刺还有待剔除而已。可惜曹雪芹写成的八十回后的文稿,很蹊跷地全部被“借阅者迷失”,至今未能浮出水面。
我们进行探佚,起码有三方面的资源可以利用。首先是古本《红楼梦》前八十回(严格来说,不足八十回,大概是七十六回或七十八回的样子)中的伏笔。其次,是数量不少的脂砚斋批语。批书的人最初并没有意识到,八十回后会“迷失无稿”,所以,只是在前八十回的批语里,兴之所至,提及一些八十回后的人物命运、情节发展、场景细节,指出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偶尔还引用回目、文句,发出一些感慨。尽管这些批语没有系统地透露八十回后的内容,有时涉及到的话语也过分简约,却是相当可靠的探佚线索。此外,《红楼梦》文本、批语以外的一些文献,特别是与曹雪芹生活时空有所重叠的某些人士留下的诗文,也成为我们探佚的珍贵资源。
在乾隆时期,有一位满族人富察明义,也算得是贵族血统,但他一生职务不高,就是在上驷院――皇帝的御马苑――做一个给御马执鞭的小官。这个人他喜欢读书,也喜欢作诗,他留下一部诗集《绿烟琐窗集》,手稿现在还保存在北京图书馆里。《绿烟琐窗集》里面有二十首《题红楼梦》,很珍贵。这二十首就诗论诗,艺术水平不高。但是,它却是研究曹雪芹和《红楼梦》的宝贵资料。
这二十首《题红楼梦》诗前面,有一个小序,太重要了!因为它一开头就说:“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面对这个句子,关于曹雪芹究竟是不是《红楼梦》的作者,我觉得争议可以止息了。明义大约生活在乾隆初年到乾隆中期,他年龄虽然比曹雪芹小一些,但生命存在的时间,和曹雪芹有相当一段是重叠的。他们也都长期生活在北京这个空间里。他这二十首《题红楼梦》写在曹雪芹去世几年之后。他这个话是可信的。“曹子雪芹”,说明曹雪芹是一个男子,明义对他非常尊重。“出所撰红楼梦一部”,这个“撰”没有别的解释,就是著,就是独创,也就是著作权属于曹雪芹。那么,“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出”是“拿出”的意思,是谁拿出那书稿给明义看的呢?如果不是曹雪芹本人,也应该是跟曹雪芹很亲近的人。因为明义接下去说:“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未传”,就是还没有流行于世,没有被广泛地抄写、印刷,只在很小的圈子里被人看到,“世鲜知者。”一般社会上的人士简直就不知道有这么一部书。明义说:“余见其钞本焉。”他看到的虽然不是曹雪芹的原稿,是一个抄本,但应该不是隔了好几道手的、抄出来打算拿到庙会里去售卖的那种有商业意图的抄本,很可能是脂砚斋的抄阅加评本。我们现在都知道曹雪芹最好的朋友敦敏、敦诚兄弟,也是满洲贵胄的后代,在乾隆时地位也不高,跟明仁、明义兄弟一样,相对于炙手可热的权贵圈子,属于较为边缘的一种社会存在。敦敏的《懋斋诗抄》里有一首诗题目非常之长:《芹圃曹君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这里不引他的诗,只提醒大家注意:曹雪芹和明琳交往很深,而这位明琳,是明义的堂兄弟,既然曹雪芹可以在明琳家高谈阔论到声播墙外的程度,那么,曹雪芹跟明义有直接交往的可能性很大,明义看到的那部《红楼梦》如非曹雪芹亲予,也该来自明琳养石轩,其珍贵性,也就不言而喻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现在传世的古本,书名多叫《石头记》,而明义却把他看到的那部书稿叫做《红楼梦》。通过细读明义的二十首《题红楼梦》诗,我感觉到,他所看到的抄本,应该是一个不止八十回的本子。
比如第十九首,是这样写的:“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也枉然。”这就说明他看到全书的结尾了。“莫问金姻与玉缘”,就说明“金玉姻缘”即便已经完成了,最后也是个悲剧,不堪回首。“聚如春梦”,就是贾宝玉和薛宝钗后来果然聚在一起成为夫妻了,但也不过是一场春梦,“散如烟”,最后像烟一样湮灭消散。更何况他写到“石归山下无灵气”,这分明是全书的结尾。因为书的一开头就告诉你了,一僧一道在天界看见一块大石头是女娲补天剩余石,后来,就由仙僧大施幻术,把这个大石头变成了一个通灵宝玉,最后在贾宝玉――贾宝玉原来在天界是神瑛侍者――降落到人间的时候,就把通灵宝玉衔在他嘴里,夹带到了人间。第一回中交代,“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故意用了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最后这个石头又出现在天界,又出现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就来了一个空空道人,发现这个石头上写满了字,空空道人跟石头还有一番对话,最后抄录下来,就是《石头记》,空空道人把它改名为《情僧录》。可见,到了全书结尾时候,就要写到通灵宝玉又怎么回到天界,明义的诗就已经写到这个地步了――“石归山下无灵气”:女娲补天剩余石到了人间,它是一个通灵宝玉;回到了仙界,就成为一块不再挪窝的大石头,没有灵气了。虽然它上面写满了《石头记》的文字,但是富察明义他发出咏叹,“总使能言也枉然”。就是你把这些事情历历叙述下来,但是,最后让人觉得还是很无奈。富察明义他对《红楼梦》的理解水平、欣赏水平不是很高,《红楼梦》当中的那种深邃的意蕴他可能还不是完全理解,但是他所看到的就是一个有最后大收束的全本。这第十九首,你说能有别的解释吗?
第二十首也使你感觉到他看到的是全本。他说:“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石季伦,就是石崇,这是一个西晋人,他名崇,字季伦。关于他的记载里,最有名的就是那一段――他是个大富豪,在洛阳建造了一个很大的园林叫金谷园。他经常跟别人斗富。在当时的权力斗争当中,他被赵王司马伦杀了。他的爱妾叫绿珠,听说他被杀,不堪被他的政治对手掠去,就跳楼自杀了。“绿珠坠楼”成为一个感恩报主的典故。很显然,富察明义所看到的是一个全本的《红楼梦》,他看到了“馔玉炊金未几春”,这个“馔玉炊金”指的“风月繁华之盛”,当然它也隐含“金玉姻缘”的意蕴在里边,如果他看到的只有八十回,只有“馔玉炊金”的情节,他不会有“未几春”的感叹,可见他已经看到了八十回后“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败象。“王孙瘦损骨嶙峋”,八十回里还没写到这个程度嘛,虽然抄检大观园已经使贾宝玉精神上受到重创,但从生理上他还并没有“瘦损骨嶙峋”,第七十八回还特别有一笔写到宝玉的形象,是借丫头秋纹之口道出的:“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 雪白的脸来了。”这里所说的裤子是红色的,是晴雯的针线,而晴雯那时已经夭亡,宝玉痛不欲生,外貌却依然还丰满秀丽。富察明义一定是看到了八十回以后,看见贾宝玉沦落到“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描写,那时候冻饿成皮包骨头,自然要用“骨嶙峋”来形容了。而“青娥红粉归何处”,这和书里第八回那首诗里所说的“白骨累累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是相呼应的,是一个绝大的悲剧结局。这些诗句都不可能是看了一百二十回那个本子得出的结论。更何况你一查时间,在程、高印制一百二十回本通行本之前,这些诗早就存在了。所以明义看到的就是曹雪芹的那个全本,一直看到大结局。至于什么叫做“惭愧当年石季伦”?红学界对这一句诗的理解是有争议的。我个人看法是这样的,意思就是说,《红楼梦》的结局太悲惨了,比历史上那个石崇被杀、绿珠坠楼的事情还要悲惨。当时,石崇被杀,还总归有绿珠通过坠楼进行了一次抗议,表达了一种另外的声音。但是,《红楼梦》里面呢,贾府“忽喇喇如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却连绿珠坠楼式的抗议也没出现,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以,倘若石崇阴灵知道,他会感到惭愧――我算老几啊!我一贯炫富争霸,德行有限,临到被政敌扳倒、死于非命,倒有一个绿珠替我跳楼,再一看《红楼梦》里的这些人物,比我好的太多,“树倒猢狲散”以后,却没有一个感恩的奴仆以刚烈赴死来表达忠诚和抗议。富察明义写出这样一句诗,内心应该是非常悲凉的。
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第六十四回黛玉“悲题五美吟”,所吟的第四个历史上的美人,就是绿珠。
曹雪芹在八十回后,还写了二十八回。在后二十八回里,薛宝钗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她嫁给贾宝玉了吗?答案是肯定的。虽然高鹗也写薛宝钗嫁给了贾宝玉,但他是把这件事写成在贾母和林黛玉都还活着的情况下发生的,他写贾母同意王熙凤设计的“调包计”,对黛玉拉下脸绝情,而黛玉在绝望中就“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虽然那是高鹗续书中文笔最好的部分,但我还是要郑重指出:高鹗所写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对曹雪芹的前八十回进行文本细读,我已经跟大家分析过,在宝玉婚配问题上,贾母持有的基本立场是为二玉这一对“冤家”的“木石姻缘”保驾护航。在前面我还告诉大家,经过在蘅芜苑发生的“雪洞事件”后,贾母就更不可能改变一贯的主意,去让二宝结成“金玉姻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