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应亦骛无须思考便答:“我外祖曾任过朱棉县县令,家中数代皆为良民。”

褚修泽闻言,只是反问:“你便如此笃定?”

“……”应亦骛虽觉得他这话别有深意,但也自诩问心无愧,未曾虚言:“事实正是如此,我考秀才时宗卷上都可查探,自然笃定。”

四周只剩下文书记录的声音,笔尖触过纸面的摩擦都细微可听,长久的寂静让应亦骛越发不安,直到褚修泽摇头拿起身旁的宗卷,只做简单概述:“陈年旧事也记得清楚,我便同三公子说说罢?景禧十一年,陇州郡朱棉县县令文蔺,因纳娼妓朱氏为妾,被弹劾数次。景禧十四年春,文氏问沅诞于县令府上,其生母为妾室朱氏。”

他放下卷轴,质问道:“大陈有律令规定,凡是娼、优、卒,其子孙皆不可参与童试,既然秀才身份已被取消,那敢问应三公子,你现今又有何资格参加会试、名列杏榜,又有何颜面上殿见天子,操刀制锦,为大陈效力?”

待程萧疏与程赤寰从京郊围场归来府上,已近黄昏。程萧庐和唐意何两夫妻记挂着这两人,都在正院里等候着。不想程赤寰见了他母亲便扑上前气鼓鼓地哭起来,闹着吵着说再也不要同五叔玩。

唐意何抱起程赤寰,轻抚他的背做安慰,见此情形,程萧庐看向程萧疏:“这是怎么回事?”

程萧疏只轻哼一声,撇过头去:“谁又情愿和这小孩玩?”

“这么大个人了,真是。”程萧庐好气又好笑,从妻子怀中抱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好一阵哄劝后问:“你乖些,同耶耶说说到底为什么?”细看才发现这孩子的牙齿缺了颗,正漏着风,尝试转移话题:“哟,咱们的小少爷换牙了?”

“他下牙掉了,开始非得往土里埋。”话至此处程萧疏终于开口:“我说往上头扔才能长,他要我捉鸟把牙带上天,待我捉了鸟,他却将鸟屎糊我一脸。我都没打他,他倒好,还敢哭我不理他?”

听完幼弟的告状,程萧庐忍俊不禁,教训自家儿子:“谁让你欺负五叔的?还敢恶人先告状?”

“五叔喜欢鸟我才给他糊鸟屎的。再说五叔是大人,不让着我些吗?”程赤寰却不管,理直气壮答,但总算停了抽泣。

“你还喜欢兔子呢。”程萧疏怒:“那怎么不把兔子那玩意儿往自己脸上糊?”

程赤寰小声:“……糊不上嘛。”

这一通下来,连站在远处的下人都忍不住偷笑。唐意何也趁机擦干团子满脸的泪水,细细劝导:“在父亲母亲眼里,你和五叔都是小孩,五叔对你这么好,你有时也让着五叔些嘛,不准欺负他,好不好?”

程赤寰撇了撇嘴:“好吧,那我要五叔叫我一声哥哥听听。”

程萧疏给这小孩气笑了,可还未回话便见一个小厮急匆匆跑来,大喘着气报:“五公子,徐二公子忽然来访,只说有急事找您,请您一定抓紧去见他。”

第八章:

不过末时,褚修泽便差人来给谷净濯回了话,告诉他事已办妥,无需担心。

此人是他祖父的门生,虽声名不显,但因其办事可靠,谷净濯也的确没有再为此事担忧。他捧着《南城诗集》读了几句,又觉得不对劲,沉思片刻后唤来小厮:“你去见一见承衍书院的副山长,给他些好处,叫他为应三安排个好缺谋生,待应三身份取消后便立刻请他去京郊任职,不准他再回豳都。”

谷净濯不耐烦地补充:“此事必须办好。”

小厮领了差事便下去了,谷净濯却再也读不进那本《南城诗集》。待消息传出后,乔煊柳应该不会想到是他所做,可若他知道了,会怎么看自己?

正举棋不定间,宫中忽然来了人。

“皇后娘娘许久未见家中小辈,很是思念,特召谷公子进宫叙话。”

既是姑母想他,那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谷净濯只得暂且将此事放下,风风火火地进了宫。

皇后谷洲雅与当今圣上乃是少年夫妻,一路相扶至今,帝后关系很是融洽。只是红颜易老,面上岁月痕迹难以遮掩,帝王坐拥九州,新欢又数不胜数,故而正宫之中,还是有些冷清。

“姑母召我何事。”谷净濯是谷家当今唯一一个小辈,很受宠爱,他在皇后面前也不畏怯:“总不能是查我功课罢?”

皇后笑,模样算不上太精神,恹恹欲睡:“你这般大的孩子,若还要姑母查功课,也不知羞不羞。”

谷净濯自然完全不在意:“没法,谁叫姑母对我最好了?但实话实说,姑母要问经论我可答不上,诗词倒能答上许多。”

终于碰上正题,皇后不紧不慢地饮下宫女递来的汤药:“你父亲也同我提过,你对诗词很是痴迷。”

这话中意思明显,明眼人都知道,他哪里是痴迷诗词,而是……谷净濯终于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双耳滚烫:“姑母。”

“儿孙自有儿孙福,本来姑母不该管这么多,但本宫对你这孩子实在不放心。”皇后幽幽一叹:“你用的法子倒不算差,只是终究纰漏太多。幸而没有选错人,褚修泽办事踏实,还晓得办事前来同本宫禀报。”

他们这些勋贵子弟无时无刻不需要家族保驾护航,故而谷净濯也不为皇后知晓此事而恼怒或稀奇,“纰漏又如何?应家难不成还敢深究?”

再说这应三祖上本就非良民,他只不过是叫褚修泽推了一代而已,并未让应三逃出三代之中。

“但那应三明知自己祖上并非良民,还瞒而不报参加科举,乃是欺君之罪,只是取消其资格未免太过宽宥。”皇后见他所思简单,只得推他一推。

谷净濯疑惑这话:“底下人是否给姑母报错了?应三不知此事啊,他都是看了卷轴才明白的。”

“他是否知晓,不过是文书记录中的寥寥数字而已,净濯,你须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皇后不过说会儿话便乏了,闭目养神:“你此时收手,倘若日后应三再得势知晓此事,你猜他会如何?”

谷静濯摇头:“应三因着祖籍的缘故,已然不能入仕,何来得势?”

“他既能考中贡生,便足以得见其人并非无用,你可莫要轻看任何人。”皇后无奈:“此事你不要再插手,姑母已为你安排妥当。”

谷静濯也未曾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面色骤然一变。想来褚修泽早已按照皇后的吩咐去做了,那乔煊柳得知后会不会恨他?急忙尝试挽回:“可欺君是大罪。”

“净濯,你在畏惧什么?”高阶之上,皇后反问他。

谷静濯顿时哑口无言,他心知肚明,这手段虽然过分凌厉,却的确好用。而向来姑母又待他如亲子一般,自己不能再和姑母顶嘴,免得伤了情分,只得答:“多谢姑母为我操心。”

“姑母答应你,若那乔煊柳能中进士,便向陛下求旨为你二人赐婚。”皇后只遗憾家中这唯一的小辈终究年幼,只顾儿女情长,不能助太子一臂之力:“本宫累了,你回去吧。”

大理寺男女不同狱,贵贱不同狱,虽说他只是一介白身,但想来大概是理由独一份的缘故,这间牢房除了他之外没有旁人。

应亦骛坐在墙角,从未想过自己不过出行遇到了一吏部官员,不过答了他几句话,十余年辛苦博得的一切便尽数付与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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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父亲关系并不亲厚,自儿时一桩事后,应祯荣便鲜少再见他,甚至从不差身边的小厮来过问一句。尽管他考了秀才又考了贡生,应祯荣这些日子依旧没有对此过问,淡漠至此,会否在此时来助他已是心照不宣。

他唯一能寄希望的人是乔煊柳,可殿试将近,乔家在京中又无甚人脉,乔煊柳极有可能都还未曾得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