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亦骛只无所适从一瞬,随后气极反笑。
他确实是个小小庶子,父亲在朝中不得势,亲娘是妾室,可一个谷净濯,一个程萧疏,他们未免欺人太甚。就像猫玩死鸟一样玩他,高兴时莫名其妙消遣他,不高兴了便往他身上找几个点笑骂,这般羞辱当他不是人么?
终结他寒窗苦读的春风得意夜,却被这两个毫不相关的人搅得稀里糊涂,而最可笑的是,这两个人根本无需如他这般三更睡五更起将书读烂。
他们生来是天之骄子,轻轻松松便能进国子监,就算日日不去听学也能拿到优评,待一到年龄便有官可做,还定会平步青云,而自己可能就算拼搏数年,却还要在年底时一一拜会这样的人,以此求一个升迁的机会。
如此,这一生恍然也望到了头。
大抵悲过于愤,应亦骛鲜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刻,只呼吸都变得急促,“程五,别以为我愿意与你这样的纨绔为伍。”
那张地契再次被拿出,逆着夜风被摔到程萧疏脸上。
湖上气温冷,酒带来的热也渐渐消去,可大抵是有背上脊梁的支撑,他站得挺直,不卑不亢:“你和谷净濯这种人,不过是投胎运气好了些而已,你送我的礼,哪一点出自你自己努力?分毫都是祖上的荫庇。若你二人只是寻常百姓,我平素定以多看你们一眼为耻。”
程萧疏被地契糊了一脸,怔了许久才抬手揭下面上的物事,他又气又懵地睁大眼,只见应亦骛的背影,对方已扬长而去,消失在船上,十分傲气。
第六章:
程萧疏烦闷至极,一刻也不想留在这星落湖附近,若不是他不会水,根本连船都不等便直接游走了。
“告诉四姐我回长公主府了,叫她慢慢玩。”终于离了那片湖之后,程萧疏一边跟身旁小厮吩咐,一手拉住缰绳,左脚一蹬便轻轻松松爬上马背。
寿灵长公主选了个好日子,今夜天上繁星甚多,看来明朝也是个晴朗天,但程萧疏却无暇去看,少年如风般迅疾的身影穿梭在豳都长街上,最终混着马的嘶鸣戛然而止在寿德长公主府外。
门口值夜的小厮白日里一直在外头厮混,到晚上当差时压根抬不起精神,原本都已在打哈欠了,险些靠着门睡着,却被啼声和鞭声吓了个激灵,只见府上五公子已经走到跟前,冷冷瞥他眼:“仗着主人不常来府中,你们平日里便是这样当差的?”
五公子的脾性本就一言难尽,又正好叫他抓到,小厮心中惊慌,连连认错告饶。这却令程萧疏的心情雪上加霜,斥道:“滚去领罚。”
这一路他始终都憋着躁郁,直到靠近寰宇房听见鸟儿的声音,程萧疏的神色终于舒缓了些。
寰宇房终究比不上广袤的天地,但程萧疏已尽了力气,只将习性相同不易犯冲的鸟放在一起,最大的笼子中便住着十几只鸟。笼子大小将近寻常人家的一处院子,其中布置近似野外,下人定期做清洁,每日更换其中的流水并投放吃食。
程萧疏开了笼子踏入其中,还不等吹哨,一只赤腹鹰便迫不及待朝他飞来,停靠在程萧疏肩头,程萧疏拍拍鸟背,在一株梧桐树下坐好。
不过多久,一只羽毛乱糟糟的鸺鹠也飞到他身边,见了赤腹鹰便要掐架,程萧疏抓着两者鸟的爪子把它们分开。
赤腹鹰脾气暴些,扑腾着翅膀还要挣扎,声音像尖锐的笛子,直到程萧疏指着它的喙警告:“笛中雨,安静。”
笛中雨歪一歪头,再叫两句便不吱声了。
程萧疏又抓过那只鸺鹠,狠狠揉把本就乱得不成样子的鸟羽:“你不要叫吉祥奴好了,改名叫乱毛奴,次次见你都狼狈。”
吉祥奴被一通骂,也蔫巴地垂下头,转而安静如鸡。
这两只鸟体格虽不算大,却都是猛禽,驯养不易,程萧疏当初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它们如此亲人,吉祥奴更是他从雏鸟就开始喂起的,因小时体格弱怕它夭折,才取了这么个名。
他和笛中雨及吉祥奴玩了会儿,心情好转些才缓步走出寰宇房,只是没几步便看见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对坐在不远处的亭中烹茶,看来到了有一阵了。
“大哥,大嫂。”程萧疏在他二人中间坐下:“好闲情啊。”
他大哥程萧庐长他十岁,现今已立业成家,任正议大夫,娶的是镇军大将军的长女唐意何,夫妻二人很是恩爱,除上朝办差外几乎形影不离。
程萧庐给他倒了杯酒,温笑着看他:“听说你不好好在宴上玩,半夜一个人跑回公主府,你大嫂不放心,非要来看看你。”
程萧疏直接趴在桌上,无趣地戳戳酒杯,“还是大嫂关心我。”
唐意何确实心细,伸手摸了摸他肩头上被鸟爪挑起的金线:“萧若说你连那鹦鹉都不管便走了,想来心中有事?”
她又吩咐婢女去给程萧疏取件新的外衣来,程萧疏才开口:“驯鸟,烦。”
“还有你驯不好的鸟?”他大哥倒稀奇了。
“不领情,还啄我。”
“谁叫你自个儿喜欢。”程萧庐虽好笑,还是哄自家七岁儿子一样:“那我叫百兽园里的驯鸟人来帮你驯鸟,你也别不开心了,啊?”
程萧疏答:“不要,自己驯出来的才有意思。”
至此,程萧庐终于忍不住弹他脑门,倒是唐意何柔声细语地劝慰:“鸟就小小一个脑袋,人不能指望它想些什么,不听话咬人都是常事,至于不领情、不亲人、不认主等也司空见惯。五弟弟既然爱不释手,那便只得忍受是不是?”
又没有旁人,程萧疏自在地耍起脾气:“可那鸟就对我这样。”
唐意何笑着摇摇头:“鸟也并不知道你喜欢它啊,人与人相处都尚且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总归要时间来证明,你驯过许多鸟,应该最是明白这一点的?之所以今日焦躁了些,许是更喜欢这鸟,所以心也更乱。”
“……”他确实很喜欢这只鸟,也许还胜过那只红鸢,垂天不会说话,最大的互动便是送他羽毛。他因为自个儿主人的身份,不能接受求偶,还当着垂天的面把那羽毛扔掉了。
唐意何见他认真思考,心知有几分效果,继续道:“我想终有一天,再无情的飞禽也会熟悉主人的存在,不急在一时。”
“真的吗?”程萧疏紧皱眉头:“弄丢了很多年也能找回来吗?”
“那是自然,是你的早晚是你的旁人又抢不走,你养鸟怎么养出这么多哀愁?”程萧庐拍拍他的肩:“最近忙些什么?你侄子可想你呢。得闲去陪他玩玩。”
“哪要得闲?”程萧疏不知被哪句话触动,情绪已然好了个七七八八,当即站起来,一手挽着他大哥,另一边挽着他大嫂:“我现在就要去见我小侄子,上次那本《大洲海月记》才知给他念了一半,估计他还惦念着,半夜大哥大嫂不准赶我回去啊。”
谷静濯闹归闹,闹完却不舍得从乔煊柳身边离开,再说一个程五一个应三,两个讨人厌的都滚了,他为什么还要败坏自己的兴致?便一直留到夜半。
只是后来他见乔煊柳屡屡神离,对诗词的兴致也减退不少,不复宴会开始时,终于忍不住发问:“乔兄,怎么啦?”
乔煊柳见他发问真诚,思忖片刻后也实话实说:“谷公子,你今晚不该那样说我表弟。”
谷静濯的脸色顿时冷下来,如坠冰窟。
但乔煊柳只继续说他自己的话:“三表弟虽为庶出,可寒窗多年从未懈怠,今日榜上有名,足以说明他有真才实学。再说与谷公子畅谈许久后,我也并未觉三表弟哪处不如他人,所以这样的话,还请谷公子以后莫要再说了。”
谷静濯后半夜好不容易提起的好兴致便如此被他的三言两语打破,若乔煊柳不是乔煊柳,他能当众把人扔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