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侧头一瞥,他才发现船上还挂着个鸟笼,里头装着只鸟,也歪着脑袋盯着他。
“你养的蜂虎?”程萧疏出声问。
船夫手上动作不停,循声回头望来:“是啊,公子认得这鸟?”
“我家中有只蓝喉。”程萧疏同那鸟对视良久,鸟却早已转过头不看他,直晃晃地盯着船夫,再不移开目光。
“也是我在水边捡到的,不然就死了。”船夫语气有些自豪:“这鸟难养着呢。”
“的确难养。”程萧疏说:“你的鸟似乎很亲近你。”
“它把我当亲人,自然亲近。难道公子养的鸟不亲近你?”船慢慢悠悠驶向对岸,程萧疏眼前的世界已经有些迷糊,大约是饮酒过多的原因。
他答:“何止是不亲近。”
徐涂温给他的信中说,应亦骛对于谷净濯之事多有忧虑,紧张不已。自己只是想让他开心些,反而弄巧成拙。
他的鸟讨厌他,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对他本人也避之不及,仿佛多看一眼自己都是为难。
“公子有训过这只鸟吗?”船夫听出他的郁郁之气,笑道:“主人家提供吃食,遮风挡雨,本不该如此,但鸟不过飞禽,总要教教才听话。”
他未听见程萧疏的回答,料想是这一身富贵的小公子到底年纪轻轻,估摸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哪里受过这样的冷遇,自然想不开,便继续劝慰道:“公子别看我这鸟亲我,其实最初被我救回养好伤后,也一味想着要逃。凡是鸟没有不喜欢自由的,可是它脚都折掉了,哪里还能放走?我便一直将它关在笼子里,每日喂它训它,直至现在它也适应,便是打开笼子它也不愿走。”
关在笼子里?
是了,既然翅膀已经折掉,便应该好好关在笼子里。若是每时每刻都不得不与他相对,久而久之,心中也不能再装下别的人了。
……可是他舍不得。
他的鸟现在还在为不能入仕怅然,因为他饱受嘲笑,整日诚惶诚恐,小心翼翼。
程萧疏的酒仿佛已然醒来三分,恰好船也靠岸,他阔步跨向岸上,回头对船家道了声谢。匆匆骑马回了府里,只见给徐涂温的信还留在他桌上。
他将信拆开重写,又写了封给到怀王府的信,最终将两封一并送出。
给徐涂温的信无非还是嘱托,只加两句让他多看护应亦骛。
给李谨槐的那封信则大有不同,他欠下个大人情,请李谨槐在怀王府中给应亦骛安了个无关轻重的闲职,不必与外人接触最好,如此品阶虽低,但到底也算勉强有了官身,在明面上又属怀王庇护,不至于叫人肆意欺侮。
他的醉意已完全褪去,程萧疏随手取了一颗果盘中的荔枝,轻轻剥开,莹白的果肉露出,香气四溢沾惹满手。
鸟应该会喜欢这样的甜食,他希望是这样。
第十六章:
自怀王下诏令他入府任掌判司事尉已经过去百来日,应亦骛最初虽为此感到窘迫,自知事已至此,白眼时避无可避,但并未料到府中同僚待他都还算不错,每日当值也清闲,久而久之人也养好不少,再不似之前那般憔悴了。
时值金秋九月,应亦骛当值不到半个时辰便听说寿德长公主入了府中,再不到半刻后,怀王身边的婢女便传他上前侍奉。
他入府至今怀王都只召见过他一次,后来便再没过问他的事,忽然传见也只会是因为来客。应亦骛听过这位寿德长公主的威名,更因自己和她的幼子程五的那些事本能抗拒与她见面,然而这不容他如何,只得立刻收拾妥当,垂首跟着婢女前去。
李谨槐面前就坐着他姑姑寿德长公主,他心里急得很,面上还要装傻笑笑:“姑母今日怎么想起侄儿了?”
李清妙回他一个微笑,说得倒也直白:“我前几个月忙得无暇分身,今日得闲便翻翻旧账,才发现小五这混孩子欠了你一大笔账,又是当娘的又是当姑母的,也理应来问问。”
“哪儿有的事?姑母您是不是太累记错了。”这是来找他算账揪他耳朵来了。李谨槐哪儿敢吱声认下,睁大眼睛继续装糊涂:“小五不是早就去岭南了吗?人都没回豳都,他怎么会欠我的账。”
这些小孩啊……李清妙喝一口茶,笑:“别兜圈子,姑母知道你心软,小五一求你便应了,怪你做什么,要怪也只怪小五自己不争气。叫应三出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他说。”
李谨槐方才如释重负,抱怨道:“姑母早说啊,吓死我了。”他说罢便差人去传应亦骛,又问:“小五不是说九月回豳都么?现在何处。”
“原本应该今天就到的,大抵是贪玩,在黔州停了几日才耽误了。”李清妙半真半假地答。
程萧疏早早给家里来了信,他确实在黔州停了几日,倒不是因为贪玩,而是在帮黔州刺史解决匪患一事,信上说待收拾完那些恶匪便启程,看得李清妙又怒又喜却又悲哀,一夜难眠。
她怒在程萧疏不爱惜身体,轻易涉险,喜在她最小的孩子小蜧也已经长大成人,当真帮黔州刺史排兵布阵、解了匪患,悲在他虽有所建树,却不能领功,只能瞒下一切装无事发生回到豳都,继续做他的纨绔。
李谨槐却不疑有他:“黔州那地方我没去过,但书上描述其风情极佳,也难怪小五被绊住身。啊”
他这才发现应亦骛已经到了,刚想让对方起身,却又瞥见面前的寿德长公主。他这姑母明显比他发现得更早,都不曾发话,他还是别多嘴得好,只转了语气道:“我等着给小蜧接风,姑母记得差人知会我一声。”
“那是自然。不过若是正好撞到你的生辰,便由他来庆贺了。”李清妙意有所指:“小五跟着他三哥在岭南,每日都风吹日晒,保不齐受了多少苦、晒黑了多少,你到时可别不认他这个弟弟。”
李谨槐想到那场面,不免扑哧一笑:“上回年哥从岭南回来,我见他确实黑了不少。不过小蜧再黑也难看不到哪儿去,姑母无需担心。”
他又絮絮讲了些同程家那几个孩子的事,李清妙心情好了些,侧头见应三依旧恭敬跪着,未曾怠慢,方才开口:“正在兴上,却未发现你府中的人还跪着。”
李谨槐明了他的意思,也就顺势让人站起回话。
应亦骛跪得太久,站起时膝盖传来阵阵酸疼,双腿也不住发软,然而还是极力规矩地行了礼拜见。
早早说好的事,李谨槐自是寻了由头便走人,他的离开就等于要独自面对寿德长公主,叫应亦骛不免惶恐,只听女声道:“抬起头来。”
……这是做什么?相看么?
平和了一段时日的心和自尊再度被拖拽出来鞭打,应亦骛抬起头,仍然不能直视面前的人。
“听说今年我家小五送了几箱荔枝去贵府上。”从李清妙的语气中听不出她心情的好坏:“你尽数退回,一粒未受,是吗?”
“是。”应亦骛答。
李清妙问:“是诚惶诚恐,还是本就无意?”
“本就无意,也诚惶诚恐。”应亦骛老老实实答了。
他逃不开那道目光的审视,不明白李清妙问他这个做什么。几月前他确实收到了程五让人送来的荔枝,可是他哪里会要,又哪里敢要,自然是悉数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