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1 / 1)

温泌一把将经卷拂开,任它散落满地,“今天在紫宸殿上,你当着陛下的面许诺,这又算什么?”

“徐采不是去请罪了吗?”吉贞视线扫过温泌握刀的手,她的睫毛扇动着,“怎么,郡王还不满意?”

温泌冷凝着一张脸,“我不放徐采,你就不放杨寂?”

吉贞垂眸,凝视着经卷上鸿飞鹤舞般飘逸灵动的字迹,片刻沉寂,她说:“我替徐采向你赔罪,你放了他吧。”

温泌双手如捕猎的鹰鸷,一把将她拖至案前,吉贞腰磕在条案的边缘上,跌跌撞撞,伏在案上有一阵没缓过气,胸前的白牡丹被揉碎了,她的披帛飘落,温泌五指一抓,正抓在揉碎的牡丹上,停滞片刻,狠狠将她往后一推,吉贞又跌坐回蒲团上。

“你替他赔罪?”温泌笑得很冷,“我要用他的命,来祭奠在河东一役死的平卢士兵,你要替他去死吗?”

吉贞冷静地看他一眼,“你逼死我,陛下不会饶了你。”

“我不用你死。”温泌乌靴踩在一只经文上,脚尖一挑,经文如苍白的雪片,被踢到吉贞面前,温泌垂眸看她,“我要你放弃公主的尊号,挂冠修行,为平卢军日夜祈福整整三年。”

“好。”吉贞很快点头,应付他让她精疲力竭,积蓄的精力瞬息耗尽,“等岭南一战结束。”她眼神黯淡下来,瞥过他的脸,“我答应你,决不食言。”

“今夜就放徐采走。”温泌转身要走,吉贞提醒他,“明天他要伴驾去骊山。”

回答她的只有被风卷入寮房的鹅毛大雪。

??风起安南(十三)

凤辇沿着山道辘辘前行,华盖上悬垂的旒珠随着车身的震动,发出飞瀑溅玉般的轻鸣。

桃符探出车外的头缩回来,对吉贞说:“殿下,你看徐采。”

吉贞顺着桃符所指看过去,绵长而蜿蜒的仪卫队伍中,徐采骑马,穿着圆领白袍,身无一物,在一群腰挎长刀,臂挽弯弓的禁卫中,格外的显眼。他的马也慢,离御辇越来越远,最后落在了队尾。徐采浑然未觉,一手掣缰,不断往吉贞这边扭头看。

他大概是有话要说,众人眼下,又不好直接走过来。吉贞对桃符道:“叫他过来。”

桃符对戴庭望轻语一句,不多时,戴庭望将徐采请了过来,徐采在马上,不便行礼,只对吉贞投来感激的一眼,“臣多谢殿下昨日救命之恩。”

“就说这个?”吉贞不以为意,“武威郡王已经亲口答应我,不再找你的麻烦,你以后见了他,不必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所以臣才特地来谢恩。”徐采注视着吉贞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他知道杨寂被吉贞扣押,引得温泌夜闯大慈恩寺,猜测着那夜的情形,徐采一颗心里百种滋味,难以名状,最后说道:“臣感激殿下,也想劝殿下,至刚易折,武威郡王与殿下……”

“过柔则靡。”吉贞猝然将他打断。徐采昨夜受了挺重的风寒,说几句话便咳,脸色更差了。吉贞转头看了他几眼,“你话太多,风灌嘴里了。”收回视线,看着华盖上迎风而立的翟羽,吉贞说:“你该娶贺氏进门了,每日刀尖上行走,总要留个后,于徐度仙也算个慰藉。”

“殿下是在咒臣死吗?”徐采低头笑,一张嘴,又被冷风激得猛咳一通,脸都红了。他狼狈地袖子堵住嘴,含糊的声音道:“殿下的恩德,臣此生不忘。”等胸口那阵翻涌平息,他气息略稳,才正色道:“臣所以劝殿下,是亲眼目睹,女人涉入朝堂的斗争过深,并非幸事。”他亦抬眸看向前路,“殿下不知道臣当初是为什么去的陇右吧?等日后有机会,臣一定都尽数讲给殿下。”

“你上车吧。”吉贞看不过眼,怕徐采再多说几句,要把肺腑都咳出来。

徐采推辞几句,实在受不住头晕目眩,怕自己一不留神要栽下马,滚落山下,于是谢过吉贞,来到车内。吉贞面前一方小案,有香茗,亦有手炉。徐采坐下来,手脚渐渐暖和过来,他重提昨日旧事,“岭南一战,臣总有些忧心。诸镇联军,各怀鬼胎,怕临阵要内讧。”

“朝廷兵力不足,也只能这样。”吉贞道,“有姜绍在,我相信他。”

“姜绍的确是将帅之才。”而且随吉贞出降范阳,平定了西北,徐采没有再多说,免得自己像个搬弄是非的小人。稍一沉吟,他从袖中取出一叠巴掌大的麻纸券,递给吉贞。

“这是什么?”吉贞问。

“这个叫做飞钱。”徐采将纸券上的细密小字指给吉贞看,“有这张飞钱,可以到券上所列的货栈换取铜钱。殿下还记得,臣说过何邈案有些内情?这些飞钱是在何邈家中搜到的。除了这个,他家里还有满满一耳室的铜钱。”徐采将飞钱掖进袖中,笑道:“满满一房间的铜钱……殿下见过吗?何邈不过一个五品御史而已。”

吉贞琢磨了少许,忽而对徐采似笑非笑,“他不过五品御史……这么看来,人称徐相公家中有座金山的事,兴许也是真的了。”

徐采无意引火烧身,他也不慌,“金山是没有的……臣要说的事,并非何邈贪墨,而是这些飞钱。这些纸券并非官印,乃是民间私自流转的,臣今年回京,偶有听闻,这才初次得见实物。臣拿这些飞钱去指定的货栈取钱,发现这些货栈都有私兵看守,且有大半都操河东河北口音。”

“你的意思,是这些货商有藩镇撑腰,飞钱也是他们私自印发的?”飞钱是个前所未闻的东西,吉贞也觉稀奇,但联想前后一些端倪,亦有顿悟,“边军行商,不是什么机密了。这世道,物贱钱贵,铜钱紧缺,你的意思,大概这些进奏院们在京城大印飞钱,以致铜钱都外流到了各镇的私库,绥德百姓纳不起赋税而行谋逆之事,而搜刮的民脂民膏,都被曹荇之流用来结交朝臣,我却要被何邈骂妄议朝政?”吉贞气愤,简直要庆幸何邈丧命于茅厕,真是死得其所!她哼一声,将手炉放在案头,“看来曹荇这些年在京城也没少忙活。”

“恰好他昨日被打发出京,这件事就好办多了。”徐采道,“殿下,诸镇敛尽天下财富,所换的铜钱,连货栈都放不下,要在各坊购置房屋以作贮钱之用,京畿百姓却民不聊生,苦无度夜之米。臣听闻何邈案已经审结,但这些飞钱,却在案宗中只字不提,殿下怎么看?”

“何邈案审结了?”吉贞听得专心致志,“是如何判的?”

“判的姚师望因口角失手杀人,三司会审,已经决议将他发配钦州,只等陛下诏令。”徐采这几天都在琢磨此事,今早意识到不能再拖,才迫不及待要来寻吉贞,他提醒吉贞,“此案一经审结,就没有理由继续留武威郡王在京城了。”

“你让我想想吧。”吉贞没有立即下决心。

两人说话的功夫,仪卫已经抵达骊山行宫。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热泉蒸腾的水汽骤然遇寒,化作轻纱般的薄雾,弥漫在殿宇间,殿前是一片平湖,衰败的残花枯叶漂浮在水面,将殿宇的倒影搅碎。吉贞下车,立在湖边久久出神,然后侧首对徐采道:“我阿娘爱荷花,阿耶曾引热泉水精心培植,每年到骊山时,殿外白雪皑皑,殿前十里荷塘,碧浪翻滚,是骊山胜景。”她笑了笑,“现在,大概还有莲藕可吃。”

“殿下要臣去挖藕?臣可能今天真的要殒命于此了。”徐采掩嘴咳了一阵,摇头不迭。见吉贞失笑,他也莞尔,将复杂的眼神投向残败的荷塘。

观赏了一阵的残荷,徐采向吉贞告辞,还没挪动腿,忽听背后喧哗,两人闻声望去,见是队伍后段的王公贵妇们才刚刚停车,滕王气急败坏,将一名婢女自车上揪下来大骂,桃符去看了会热闹,回来对吉贞道:“是婢女假充寿光县主来了骊山,县主人不见了!”

吉贞愕然,连太后也闻讯赶来,滕王待众人回到殿上,将寿光留给婢女的信呈给太后,一脸懊恼道:“这个蠢东西,说她去岭南讨贼了!”

“她一个女孩,难道要上沙场?”太后气得头壳剧痛。滕王的女儿,比吉贞还要麻烦一百倍!她恨不得立马将滕王一家全都赶去岭南,再也不要回京城来!

“茂英大概是刚出宫就走了,这会已经离京。”吉贞扶住太后,急着对皇帝道:“陛下快传口谕给姜绍,令士兵在途中留神寻人,要是遇到南诏人,就糟糕了。”

又是一番人仰马翻,等吉贞安置下来,已近黄昏。日光将山间的积雪照得如新橙般色泽,桃符指挥着安南宦官阮福搭着高凳,去折梅枝来插瓶,阮福梅枝没够着,把自己摔得满嘴雪,桃符骂了他一连串蠢货,见戴庭望走进来,忙扯着他道:“庭望,去给殿下折枝梅花。”

戴庭望头上系着红抹额,身上的弓刀都没来得及取下来,一手攀墙,跃上墙头,要去够梅枝,才想起手上还拿着雉尾饰旒的小旗,他将小旗往桃符脚下一抛,说:“接着。”伸手将最高的一枝寒梅折了下来。

桃符拾起小旗,笑着叫道:“这枝好,快跳下来。”

戴庭望站在墙头,一手持梅,没急着动弹,往西面的方向看了一阵,才跳下来,将梅枝递给桃符。

“外头有什么好看的?”吉贞站在殿前,笑问道。

“庭望在看粟特女人。”桃符嬉笑,捧着梅瓶经过吉贞时,对她说:“奴刚才进来时也看见了,粟特女人在御苑的热泉里洗脚,随便别人看!她连披帛也不穿,露着一大片胸脯。”

戴庭望矢口否认,“没有。”他脸有些红,说:“臣看到那个卷毛黑脸的昆仑奴了。”

桃符一边掸着坐榻上的尘埃,念念有词,“又是粟特人,又是昆仑奴。高丽人走了,换来个安南蠢蛋。还有那个……”她现在对武威郡王深恶痛绝,很想骂他一句蛮夷,碍于吉贞的面子,没有开口,只哼哼一声,说:“这天下都快成胡人的了。”

“住嘴!”吉贞满含薄霜,呵斥她一声,见阮福睁着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地走进来,吉贞命令他道:“去请太后到陛下殿中议事!再传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

这一长串官名兜头砸下来,阮福更糊涂了,没头苍蝇似的在宫里转了一圈,等把三司的主官与太后都请至御前,天都快黑了。众人到齐,吉贞屏退一干侍奉的宫婢内宦,对徐采道:“你把今日提到姚师望一案的内情讲给陛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