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辱就折辱吧。”徐采轻吁口气,已做好了生死由命的准备,“只要有命在,足矣。”
吉贞点头,特意向他解释,“岭南一战,毕竟敌众我寡,有一万平卢军,可多几分胜券。曹荇忠厚,姜绍能镇得住他。”
徐采眉头略微一拢,怕吉贞察觉,又立即岔开话。其实他对岭南一战,有些忧心忡忡,可想起早上吉贞崩溃落泪,又不想再给她增添烦恼。再说,他自己还命悬一线呢!人生将近三十年,何曾有过这样引颈待戮的时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又没有了说话的心思。
“殿下来外朝……是要出宫?”吉贞只顾自己想心事,徐采只能主动打破沉默。
“是。”吉贞道,“曹荇今日要依约往河东调兵,陛下已命人去范阳进奏院去传旨了。我去公主府一趟。”
“臣送殿下。”
徐采送吉贞到值房外。廊下桃符与一名内官同时迎了上来。内官中等身材,中等肤色,年纪不大,生得一双秀美的眉眼。他手里捧着翠帔,走得太急,长长的帔子踩在了脚下,险些被绊倒。吉贞不等他靠近,便示意桃符接过帔子。她嘴唇翕动了下,似乎无声地骂了声蠢,而后责怪桃符道:“怎么调教的?”
桃符嘟嘴,“他话都听不懂几句,我怎么调教呀?”
“新进的内官?”徐采仔细看了对方几眼,做不经意状问吉贞,“也是番人?”
“安南人。”吉贞大概对这新进内官不甚满意,不怎么看他,“郑元义走前荐给我的。”郑元义有私心,她只说不要聪明的,结果郑元义给她找来一个又笨又黑的。
徐采为要去温泌处请罪的事,一整日都心神恍惚,吉贞戏谑心起,逡了一眼那内官,脸朝徐采耳畔偏了偏,“比起你来,不遑多让吧?”
“我?”徐采不觉连音调都拔高了,满脸怀疑地看了眼安南人。
灞桥上,簌簌的飞雪自人的发鬓上落到肩头,长桥卧雪,漫漫白烟迷人眼。曹荇穿着甲胄,率十数名侍卫,与温泌等人辞行。
杨寂擎起一大杯酒,与曹荇碰杯对饮,依依不舍地拍了拍曹荇的肩头,他酝酿了许久,最后只说:“要是姜绍那些人再邀你去庆功宴,你千万别去。”
几人的眉目都在飞雪中沉郁了。曹荇见众人心情低落,呸一声,“你他娘别咒我。”他转而对温泌道:“我会加倍小心,使君不必牵挂。”
温泌点头,将盛鱼符的锦匣交给他,曹荇珍重接过,收入怀中,道声告辞,同自己的妻儿絮絮交待几句,便驱马踏上长桥,往潼关屯兵之处而去。
“天泉,回吧。”杨寂遥望了一阵曹荇在风雪中逐渐模糊的身影,对温泌道。
“你先送曹荇的家人回去吧。”温泌道,他独自坐在灞桥边草庐中,草庐外的随众,一半是进奏院侍卫,一半是金吾卫。曹荇才刚刚离去,烫好的酒已经凉了,温泌吃了一口凉酒,把腰刀放在石案上,他看了杨寂一眼,“去吧,要是徐采去留邸请罪,你让他来这里找我。”
杨寂看温泌那个脸色,知道是又想起了弥山。他深恨自己多嘴,不放心地叮嘱温泌一眼,“别闹出人命,毕竟时机未到,在京城惹出祸来,你我难以脱身。”
“知道了。”温泌颔首,对杨寂摆摆手,自斟自酌起来。
日色沉暮,风卷着雪,掀起劈天盖地的白雾,将万物都笼罩其中。车马渐稀,人踪全无,桥上与水畔,都是茫茫一片,唯有一方草庐和数个黑点,是着甲胄的卫士。
徐采在远处驻足良久,慢慢走来。温泌偏头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徐采穿的不多,青色襕袍,走在暮色将天地勾勒出的粗浅线条中,像白描图中一抹山水色。
“武威郡王。”徐采站在草庐外,不慌不忙地对温泌施礼。
“来的这么早。”温泌看了看天色,漫不经心地,“迫不及待来送死?”
“在下眼睛不好,一入夜便找不着路。”
“眼睛不好,逃命倒挺快。”温泌嘲讽他。
徐采苦笑一声,“郡王的刀太快,在下竭尽全力,才保得一命。”他今日出门满腹心事,裘衣也忘了穿,站在雪地里,头发都打湿了,冷意侵入肌体。徐采见温泌突然转了性,不喊打喊杀,简直要和他促膝交谈的意思。气氛越平静,徐采越没底。心里有个古怪的念头,他咳了一声,说:“郡王,在下如今在朝为官,不宜和郡王交往太密……”
温泌瞥他一眼,稍顿,回过味来,他啧啧摇头,“难道你以为我还有笼络你的意思?”
徐采端正了面孔,说:“在下不敢这样想。在下与郡王素无交情,无话可说,郡王要在下如何请罪,直言便是。”他深吸口气,敛袍走进草庐,毅然决然地想:要下跪,叩首,抑或被掌掴,打断腿,都咬牙忍了。难不成他割了自己的舌?想到这个,徐采悚然一惊,谨慎地闭上了嘴,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又多嘴多舌惹他发怒。
“进来干什么?”温泌抓起刀柄,他坐着没动,对徐采扬了扬下颌,“往后退。”
徐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后退几步,看见温泌拿起了刀,他手在袖中微微握拳。温泌持刀,一步步往前逼,徐采被迫退出草庐。天色更暗了,他看不清左右,索性一脸冷肃,目不斜视地往后走。忽然脚下一冷,他身子一歪,站住了。到河畔了,背后就是灞水。
“怎么不动了?”温泌扬唇,一副玩闹的轻松状。
徐采久不来灞桥,不记得此刻的灞水是否结冰了。不结冰还好,落水最多冻僵,如有路人经过,尚有几分生机,若结了薄冰,一脚跌入冰窟,哪有活路?他终于有丝动容,“郡王要在下的命?”
“不错。”温泌理所应当地点头,“难不成你以为我约你来喝酒?”
进奏院的侍卫早得了杨寂嘱咐,见势头不对,忙上来低声对温泌道:“使君,杨司马请你千万别闹出人命。”
温泌置若罔闻,他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尖对准徐采,“走。”
“郡王怕朝廷责难,想逼某自己投湖自尽?”徐采盯着温泌的轮廓,青白的雪色中,他看不清对方的眉目,只觉得这个人也如跃鞘而出的刀光,散发着冰寒肃杀的气息。徐采淡淡一笑:“我不自尽,你要杀我,你就动手。带了兵刃,总不是吓唬人的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温泌冷嗤,“今天我一定杀你,谁说也没用。但是我觉得,一刀杀了你没有意思,”他“铿”一声将刀送回鞘中,“河东一役,你怎么暗算我的,我今天要尽数奉还给你。这里有两桶箭,兴许射不死你,或许你落水而逃,都算你福大命大。”他将劝阻的侍卫一脚踢开,高声道:“一起放箭!”
徐采茫然睁大双眼,他看不清,不知道箭从哪里来,躲也不知如何躲,只闻耳边风声飒飒,有飞箭贴着发鬓而过。他惊出一声冷汗,疾言厉色大骂道:“果然是个条疯狗!”箭支的声音更加密集,有几支就落在他脚下,徐采呼吸顿急,不由后退几步,踩入水中,彻骨的冷意顿时侵占四肢百骸。
“使君!”有侍卫拎着灯笼寻了过来,在草庐边大声疾呼,随后冲到温泌面前,附耳低语:“杨司马送曹将军家人回去后,放心不下,要来寻使君,不知怎么的,竟然跌落曲江中,已被一位娘子救起,送去了大慈恩寺。”
“你再说一遍。”温泌转身,眸中陡然迸射怒火。
侍卫重述一遍,“那娘子说,杨司马高烧不退,不宜搬动,要留他在寺里一夜。”
温泌一手狠狠攥着刀柄,似要将它握断。徐采大概还在乱箭之中摸爬滚打,他性子倒硬,没再出声,唯有侍卫们此起彼落地嘲笑声。要杀徐采,比捺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他们要羞辱他,逼他跳水逃生。“叫他们先把他绑起来,别让他死了。”温泌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交待一声,便从侍卫手中接过马缰,“我去一趟大慈恩寺。”
他一走,金吾卫们也紧随其后,赶到大慈恩寺,大慈恩寺门口有侍卫把守,见温泌风驰电掣的,如入无人之境,忙上前来阻拦,温泌一刀将为首之人的铠甲刺透,逼得众人退避,他大步走进殿内寮房,见房门口正是右监门卫戴庭望,温泌说道:“果然是她。”
“殿下在寺里,不可擅闯。”戴庭望一张脸十分冷肃。
“庭望。”桃符走出寮房,对温泌道:“郡王请进。”
温泌抬脚就走,经过戴庭望身侧,见这小子一手持刀,还全神戒备地盯着自己,温泌满腹恶气,反手一刀猛击,戴庭望虎口一震,兵器跌落地上。温泌冷笑,瞟一眼他捡刀的身影,口中吐出两个字,“废物。”踏入寮房,“哐”将门甩上。
这一声巨响,震得烛台上火苗也猛然摇曳。吉贞正在抄经,抬起灿若星辰的眼眸,“武威郡王,”她放下笔,肩头橙色的轻纱披帛,齐胸绫裙,胸前绽放着大朵的白牡丹。她一动,艳丽的牡丹徐徐舒展。“夤夜造访,有何贵干?”
温泌没有跟她废话,“杨寂在哪?”
吉贞的唇也如榴花般绽开,色泽浓艳,轮廓玲珑,“杨司马病的甚重,我想想还是不妥,命人送他去宫中,请太医医治了。”她若无其事,用指尖掸了掸经卷的边缘,“这种天气,不慎落水,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郡王一定也爱惜杨司马的性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