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求这个。
春芙握着那蝴蝶钗,又气又笑,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当初,她站在法善寺的台阶上对姚芷衡说:“就当上天用那珠钗把你换给了我。”现在,姚芷衡把珠钗还给她了,充作春芙从未遇见过她这么个人。她想把自己从春芙生命里拿走。
春芙站不住了,缓缓跌坐在观音身旁。
她望向窗棂外,此刻的阳光和当初她们在法善寺相遇的时候一般无二。
76.尘尽光生(一)
夜已降临,皇城诸门尽闭。
郁舟领着八人的金吾卫巡查着合盛殿外。他步调愁闷,一种随处不在的威压裹挟着他。绕着宫殿走了第四圈,郁舟终于抑制不住,停下了脚步。
身后八人随即立定,一声不吭,如铁人一般。
郁舟看一眼远处的合盛殿,恹恹地收回眼神。到哪里都是他父亲,到哪里都没有他自己。
本来现下并非他当值的。酉时他就已经回到了家中,却生生被父亲提着领子送来宫中。与为公尽职无关,全然因着今日圣人头痛发作,父亲期待着在皇帝病痛时,圣人能知道是自己儿子守在殿外为君分忧。
郁尙义打这个算盘时眼里的精光叫郁舟反胃。其实他今天已经很累了,回家他只想休息一下。有时候郁舟会想,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去世得那么早?要是母亲在身边陪他,他还会被父亲逼得这么紧吗?
姚芷衡曾经解答过郁舟这个问题。那时候她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练着字:“你不用做这个设想。以你阿爹的行事作风,你阿娘多半是被他克死的。就是不死活到现在,也是个行走的骷髅,不敢反抗不敢言语,你更指望不上她能帮你了。”
郁舟苦涩一笑。所以他说过姚芷衡在对待亲缘上非常刻薄。但每次她刻薄完,郁舟总会快乐一点。他不敢对他父亲刻薄。
想到那处小小的沐德堂,郁舟才能稍微轻松那么一刻片刻。
他压低声音朝后吩咐:“你们继续巡逻,发现可疑人者,格杀勿论。”
金吾卫领命之后继续朝着既定的路线前进。郁舟目送他们,手中长戈紧握,不耻地念念着:“行走的骷髅。”
他独自徘徊在正殿前的空地上,一步一步,明面上端着自己统领的威严,暗地里数着脚下砖块。
幽静的夜里,圣上头痛难忍的哀嚎是唯一的噪音。郁舟离合盛殿很远,依旧能听见那位中年男子的叫嚷和呼痛。郁舟听得更加烦闷。
忽然一行人声势浩大地朝这边赶来。
郁舟望过去,为首的女子眉目焦急,提起裙子快步奔来,鬓上凤凰步摇如雨打花枝:“齐儿怎么病得这样严重?太医院都是些废人吗?!”
郁舟将身一挡,行礼道:“大长公主且慢!微臣斗胆,请问是否为圣人传召?”
李道佑堪堪停住脚步,上下打量郁舟:“郁家那小子?让开,本宫是圣人的亲姑母。见自己的侄儿,还需要传召?”
郁舟手握横戈,一派肃杀之气:“职责所为,请大长公主见谅。”
李道佑深吸一口气,笑面之下藏着三分狠厉:“好,很好。邓全,去请示圣人,看我这个姑母能不能去见见生病的侄儿?”
李道佑身后的宦官邓全朝郁舟一拜:“还请郁将军放行。”
“怎么?担心本宫图谋不轨还担心一个阉人戕害圣人吗?”
郁舟收回长戈,允许邓全通行。
李道佑目光剜着郁舟,唇角一勾,赞叹道:“郁将军与令尊真是满门忠烈,为齐儿鞠躬尽瘁啊。”
“职责所为,家父与臣愧不敢当。”
她双手合在袖中,仪态端庄,那份庄严像极了她母皇。“郁将军何须这样谦卑?你既然会为了齐儿阻挡本宫,不就证明你对待他人更会严明公正?这是好事。”
李道佑目光转移到向她赶来的圣人近侍身上,那人老远便弓着身子,不敢抬头,站在她面前,更是瑟瑟发抖:“圣人口谕,允大长公主看望。”
郁舟闻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李道佑踱步至他身前,忽然停住,用殿前一干人等都听得见的声量说:“郁将军如此尽职尽责,若是今夜再遇见不轨之人,想必定当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她说完,一边慈爱地呼唤“齐儿”,一边故意脚步紊乱,摇摇欲坠朝殿内跑去。
郁舟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摊上那么个爹,还遇见这些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上司。他抬头看看着浓墨一般的天,觉得它重如泰山,即将要压向自己。
担心这天要塌下来了不知多久,郁舟又听见一阵艰难的脚步声。
这脚步极重,一步走一步停,仿佛一个将死之人粗重的喘气。郁舟皱皱眉,终于不再看天,他目光寻过去,却在看清来人时心道一声不好。
姚芷衡一瘸一拐,手里抓着一柄锦书,官袍潦草,七扭八歪贴在身上,她鬓发也乱糟糟的,仿佛被狂风卷席过。
郁舟震惊思考:他这是怎么了?
姚芷衡行至合盛殿前,将手中锦书托于头上:“臣姚芷衡有本启奏。”
郁舟快步下阶走至她跟前,小声关切:“你这副模样是要干什么?圣人现在头痛难忍,不见朝臣。你回去吧,别白跑一趟。”
姚芷衡双眼木然,垂视地上,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臣姚芷衡,得圣德皇帝立储遗诏,特来请示圣人!”
此话一出,所有的金吾卫都身形晃动,甚至手握刀柄,蓄势待发要擒住乱臣贼子。
郁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
他赶忙去拉跪着的姚芷衡:“快走!你是失心疯了!来人,将姚大人送去太医院诊治。”姚芷衡却打开他的手,抬眼直直看向他:“没用的。宫门内外都知道了。”
郁舟看见的,是一双疲惫至极的眼睛,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姚芷衡面容上的眼睛。
他慌张得朝四周望去,见本该漆黑的宫城中亮起了微弱的灯火是各道宫门开启的引路灯。人们在等待着什么,沉睡的宫门反常地醒了。
“不……”他喃喃道,惊疯般一把抓住姚芷衡的肩膀:“胡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不管我此刻手中的遗旨是否为真,明日我都会被革职下狱。”姚芷衡平静地念出这句话,仿佛这具肉身不归属于她。
郁舟踉跄一步,微弱地摇头:“不,你不是姚芷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