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绣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莫名心中有些发虚,仓皇回头,正对上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幽光暗藏。
原本与她隔了半个车厢靠着闭目养神的方锦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也顺着半开的车帘望向外面。
方锦绣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又看了多久,此刻外间只有向前的禁军马蹄声,那个少年一闪而过,已是看不见了。她本该期待他的注意,此刻却只想避开。注意到她的眼神,方锦湖淡淡收回目光,重闭上了眼睛。
合眼后,方锦绣才敢将目光落在他脸上。刻意修饰过的一张脸乍看与刚刚飞驰而过的少年截然不同,仔细看才能发觉有几分相似。
斜飞入鬓的长眉被剃掉画成了弯弯柳叶,唇上也擦了薄粉,雪白的肤色涂成透着苍白的黄,遮去三分容光,显出十足病态,眼角勾出的线条让一双凤眼看起来偏向圆润弱势,长发挽成回心髻,斜插两根玉簪,合眼时更显得温婉动人。
但原本明艳的五官画成温柔模样,总有些违和,再加上画出来的病态,便更让人觉得像病中不适。杏色配红带的杂居垂髾服颜色柔和,层层叠叠的下摆与飘带堆在一处,削弱了他的肩宽,反倒有了些病弱感,斜靠在车厢上,完全是一幅久病无力美人图。
只看他这与往日大相径庭的模样,没人能将他与那个少年联系在一处。
方锦绣忍不住又撩起车帘,往外看去。她转过身,方锦湖也睁开了眼,有些厌倦地打了个哈欠,又被刚回来的小林氏送上来的笑脸堵住,一言不发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小林氏自然看得出来方锦湖与女儿同处一室的不快,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原本方朔还是三品尚书时,按理应是三驾马车,但他被降了职后就只能用两驾马车,方锦湖在方家到底是以女儿之名留着,自然不能跟方朔与长子方嘉泽一起。她观察着方锦湖脸上始终笼着的淡淡烦躁神色,自欺欺人地想着,兴许是因为孩子们年纪大了,有了旁的心思才如此心浮气躁。
前方,陈关迎上薛瑜,禀报的消息的确是薛玥醒了。薛瑜回到马车旁时,流珠刚好探头出来,见到她就是一笑,让出身后的薛玥。小女孩乖乖跪坐在车窗后,披着单薄的披风,睡出的两颊红晕还未消去,软软地唤了一声,“阿兄。”
薛瑜忍住捏小孩脸的冲动,柔声问道,“怎么这就起来了,不多睡一会?”
薛玥摇头,“谢谢阿兄允我上车。睡多了也会得病的。阿兄去骑马了吗?”
薛瑜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呼出口气,“对。到围场还有一阵子,想不想下来走走?”
“等到了围场,我就下来走走,教阿兄担心了。”薛玥声音还有些弱,“现在下来,会耽误阿兄马车速度。”
太过懂事的孩子总是惹人怜惜,薛瑜顺着额头揉了一把薛玥只简单在背后束起的长发,“那等到了围场,阿兄带你骑马。”她看着被突然袭击惊得有些怔愣的小女孩,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刚醒一会身上还热着,别在窗口吹风吹久了,快回去。”
薛玥摸了一下头顶,呆呆地往后退去,连习惯用的敬语和道谢都忘了。
薛瑜心情大好,想再跑去后面找秦思说话,又觉得跑来跑去太显眼了些,打消了念头,对放下来的车帘道,“等会到了,我带你去找秦医令再看看,需要换药就早些换了吃,也能快些好。”
“听阿兄的。”薛玥乖巧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薛瑜有些不忍,她不知道秦思的推测有多少可能是对的,但直接告诉一个小孩她可能得了没法治的恶疾,实在太残忍了些,私心里她是想能瞒下来就瞒下来的。要是证实不是自然皆大欢喜,要是证实的确是那种病,好歹薛玥还能多快乐几天。
从在现代接触到的信息来看,头痛病要么是遗传要么是有人下毒。但是下毒的可能性太小,毕竟当年东齐时这个病就已经出现,要是下毒,难道投毒者还要追来西齐没完没了地反复投放吗?
队伍慢慢停下来,薛瑜抬起头,天色已然昏暗,随行的骑士们间隔几人便有人举着火把照亮前路,远处围场高竖的箭楼后,行宫影子已遥遥可见。
53. 诅咒(二更) 人力不可违天命……
围场建在山脚下, 向西是缓慢起伏的隆山山脉丘陵,山林虽夜间看不分明,但也能感觉到茂密葱茏。向东是一望无际的草场, 若非亲眼所见, 很难相信在雍州关内还存在着这样一片绝佳的养马之处。
旁边就是行宫,建于几百年前的前朝行宫经过后世翻修, 雕梁画栋已看不到了,却有着一种属于皇帝的风格。
简单来说, 就是极简朴素,看上去更像是怪模怪样的堡垒而非宫殿,与京中的暖阁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排住处时薛瑜专门找了带她去住处的常修问过,能不能让薛玥住在自己附近,说到底还是个九岁孩子, 就算身边跟着个奶嬷嬷,万一出了事也没人能拦一下, 还不如拉到自己身边看着。本想着要是常修为难, 她就去找皇帝说说看, 没想到一说就得了应承。
一驾驾马车驶入久无人居住的行宫,灯火渐渐从中心蔓延开来。薛玥到了地方便乖乖下车,走路还有些腿软,但摇摇晃晃向前看着十分乖巧。
大致扫过分给她的别苑内布置,薛瑜留了一个侍卫守着带人忙碌收拾起来的流珠, 牵着薛玥去寻秦思。
先前听乔尚书说围场多蚊虫, 她去太医署本是为了寻秦思要驱虫药,却被薛玥出事打断,刚刚到了才又想起来这事,正好薛玥也要去再次诊脉, 就一起带着过去。
秦思和太医们的住处离得不远,薛瑜到时秦思正从行囊里取出准备的各种药粉药材,过来为薛瑜开门时手上还拿着一个瓷瓶。
身为医令,自然是有些优待的。秦思住处有些小,但也有个小院在,不必与旁人去挤一间屋子,薛瑜瞧见屋内没人,皱眉道,“没有给你安排人洒扫?”
秦思一怔,笑了,“四处游学时已经习惯了。我带的药材又多,万一碰到了沾染出事反倒要我来管。正好隔壁他们人多需要照顾,就让人去那边了。殿下关切,我受宠若惊。来来来,且让臣先为公主请脉。”
他语气随意了许多,引着两人进屋,侍卫留在外间守门。
行宫在大部队到来前是提前洒扫准备过的,秦思的住处并不脏乱,只是许多东西还没拿出来,一时有些仓促。他从包袱里翻出脉枕,轻轻搭着薛玥的手腕诊脉,薛瑜无所事事,瞧着已经摆在架子上的两排药瓶,挨个看了过去。
止血、除溃、风寒……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薛瑜走了一圈,回头时秦思已经诊完了脉,正写着方子。
薛瑜问道,“怎么样?”
他们都知道问的是什么,秦思笑容依旧,“没有大碍了,注意补养。我写个方子,殿下带回去煮药膳吃几天。”
薛瑜心中发沉,听得出他的潜台词是仍然查不出问题。她点点头,接了方子和秦思包好的药材,将薛玥交给门外守着的陈关,“我去别处走走,先送公主回去。”
薛玥眨眨眼,退开一步拒绝陈关弯腰抱她,一本正经地对薛瑜道,“阿兄早点回来。”
“好。”
薛瑜看着他们离开,没有去别处,折身回了院中。秦思猜到她要回来,没有关门,正将带着的药材逐一清点放好,桌上一卷发黄的书被风吹过,忽地散开。
“病耶?毒耶?天罚耶?人力不可违天命矣。”
薛瑜看见露出的一句话,眼皮微跳。
秦思回头看见她看着那卷书,也脸色一变,连忙过来收好,“殿下莫要多想。这是先辈医令研究头痛症后无所获,处于末路穷途时写……”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解释更会让人失去对治愈的希望,张了张口,“我、我不是……”
他尚未进入太医署时,曾无数次坦诚地告诉病人无能为力,如今却发现说出暂时束手无策都这么困难。
薛氏王族身上出现的怪病实在太像只在男性身上表现的遗传病,但除了薛玥外的西齐上一个公主下嫁后也没有听说儿子出现这种问题。薛瑜对医学了解不多,学的生物知识大半也还给了老师,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她听着秦思的解释,并没有在意他异常的笨口拙舌,她毕竟不是真的皇子,只觉得有些遗憾,如果没有这种怪病,薛玥和皇帝或许都能有更多的成就。
或许……方锦湖也不会成为一个神经病。
但假设总是无谓的,薛瑜指着“天罚”二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思有些犹豫,薛瑜看他一眼,“无论是什么,说就是了,我难道会因此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