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扫了两眼,似笑非笑道,“哦?钟家管事的铺子,钟家铺子的伙计。钟卿,作何解释?”
“寒食散遗祸深远,臣万不敢违律而行。此事是臣失察,未管束家中仆役,以致他们竟胆大包天。”鸿胪寺卿声音镇定,又道,“只是还请陛下明察。铺中管事与伙计皆臣家中多年教导,性情纯良温厚,恐为贼人所害……”
皇帝没听他继续说下去,“令尹,明日晚间之前查清此事,千牛卫调拨一队给你,允你便宜行事,不得有误。常修,让老四和他娘都给朕过来。”
钟大钟二听到他发话,手不自觉攥紧。京兆尹打了个哆嗦,“臣领命。”
他起身才发现腿都软了,摸了摸脖子,生出一股劫后余生之感。那可是千牛卫啊,经常协办大理寺重案的千牛卫,他早都听说这群杀神去牢里走一遭,什么样的凶人都能乖乖开口,如今自己也有机会借他们审案了!
升官发财……保住命过于兴奋的京兆尹打住自己的思绪。不不不,这个案子审过,好好活着就行了。
宫中一片山雨欲来之势,宫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大匠临时停了竞价会,这会回来实在脱不开身。郎君要等,不如在这里坐着瞧瞧,兴许还能看上一二。”
薛瑜到东市时澡豆铺已经被围了起来,和对清颜阁时不同,差役驱散想要围观的路人,紧紧守着铺子,看起来就十分严肃。不知道里面情况,她也不打算再去凑热闹以免被攀扯到。上天工坊说明来意后,就被伙计一边解释一边从侧门引进帷幔遮挡着的隔间,位置不算太好,刚好在高台侧面,不能正面观看,但她也不是来看这个的,饶有兴趣地打量四周。
天工坊的二层薛瑜上去过,后院也去过,却从不知这里还有一处偌大的挑高厅室。厅室以中间砌起的半人高台面为中心,前面坐席环绕,也有以帷幔相隔的隔间,大约坐了一百人上下,仔细观察才能发现整间大厅的地面以不明显的坡度形成了半个漏斗形状,看起来和后世的阶梯礼堂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无论坐了多少人也不会影响到观看前方台面上展出的物事。
台上站着的除了唐大匠还有一个矮个子青年,青年红光满面,口若悬河地介绍着此时摆在台上的一件珍品。唐大匠显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压着脾气站在旁边,在青年说起珍品用处和细节技艺时时不时点头确认两句。
“六千两!嵌红宝花白水精香手炉,唐师今年首次力作,钟郎君好眼光!”
“哦,这位郎君,六千一百两!”
台上的手炉的确好看,剔透的白水晶上面以金线勾勒,镶嵌红宝石,内里的炭盒点燃,好像一团雪球里生出的太阳花。材料加上别处难见的工艺,叫到这个价不奇怪。
不过要是在现代,大概玻璃厂几分钟就能搞定,还不用专门以金丝勾住宝石做镶嵌工艺。这就是现代工业发展的魅力了。
薛瑜听着场中越炒越热的气氛,心道也不知是哪个跨越时代的聪明人搞出来了拍卖这一套,在这种人人都在买气氛之下,再加几个托儿,花钱最容易上头。平日里她光看着天工坊标价高却不大开张,只知道地位非凡,还曾想过要在包装上让一点利,总不好让帮忙的天工坊太难做,没想到小丑竟是她自己,人家就算一个月只开张一次,足够吃好久了。
走了一下神,台上的小香炉就被以六千七百两买下。薛瑜从伙计那里听到过每月只卖一件精品的规矩,知道拍卖结束,准备起身迎上唐大匠,就见台上青年退后,唐大匠站在前面,沉声道,“老朽今日失约,特增设一件珍品,以供各位赏玩。”
薛瑜愣了愣,这才感觉到伙计之前说的“临时停了竞价会”对天工坊的影响有多大。唐大匠作为天工坊领头的大匠,兴许是每次竞价会都要出来站台撑腰的,他临时被叫去给自己撑腰,破坏了规矩,得弥补回来。
看看是什么,要是价格炒不上去她就买下,被人炒热她就再加一把火。
薛瑜打定主意,从另一侧慢慢被人抬上来的一个锦绣盖着的物件。
天工坊竞价会上多出小物如钗环手炉等等,像这样半人高的大件极其少见,当即台下议论纷纷,皆在猜是什么好物。
屏风?没这么圆。香炉?好像立的足又没这么扁。但看露出来的半片镂刻描金的底座,就知道这不是凡品。厅中议论声慢慢停了下来,皆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准备瞧瞧这究竟是什么稀奇物事,青年见引起了注意,更是大卖关子,吊足了厅中客人胃口。
只有薛瑜越看这个形状越觉得熟悉,表情一点点古怪起来。
她的帷幔隔壁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边带着个小姑娘,西齐男女大防不严,除了正式宴饮非得讲究分席,像这样兄妹而坐一点也不稀奇。他们前在手炉时喊了几次价,眼看没买到掀了隔断的帷幔要走,又发现还有新东西,折返回来时兴许是刚刚用力太大,幔帐怎么也垂不下来,带着薛瑜这边挂着的部分也掉了。
汉子尴尬地挠挠头,“你们这,也太破了。”
小姑娘拍了他一下,从旁边站出来要道歉,就看见隔壁坐着的薛瑜,瞬间连想说什么都忘了,讷讷两声站在原地。
“妹啊,九娘?”汉子和伙计掰扯了几句,一回头见自家小妹呆愣愣站着,对招惹了妹妹的人气不打一处来,看薛瑜脸色古怪,他扫了眼台面,“小郎来开眼界?买不起就算了,看我,没买到首饰也不去买没用的东西。”一句话连自己都骂了进去,让人跟他生气都生不起来。
陈关将薛瑜挡在身后,往这边拱了拱手。九娘猛地回神,掐了兄长一把,脸上一片红霞,小声道,“休要胡言,阿兄,阿耶说了出来你得听我的。”汉子喏喏应了,九娘才扬声道,“郎君见谅,我阿兄口没遮拦,当真无嘲弄之意,惊扰郎君了,此次竞价会入场的酒水果子,便算我们的。”
“不必。”薛瑜属于被带着走了后门没掏钱,何况兄妹俩也没做什么事,让人付账薛瑜自己心里就过不去,“两位应是初来安阳?竞价会一月一次难得一见,还是看台上珍玩吧。”
秋狩在即,各地换回来的将军不少。听他们口音不像安阳人,更不像梁州人,能参与拍卖来买首饰应是家中有些家底,薛瑜猜是戍边将领的孩子。
两边各退一步,一场小小冲突消失不见。台上的青年也吊足了众人胃口,恭敬对唐大匠一礼,让他揭开绸布。
哗
众人大哗,厅中挂着灯盏,烛火映得那圆圆带柱的物事满身珠光宝气,偏偏不显得过分奢靡,反倒浑然天成,铜为体,金丝为笼,玉叶为扇,各嵌宝石水晶压下明艳,反射着摇曳的火光,竟像是一朵天生的富贵之花。而只需手稍动,就见玉叶飞快转起,坐在台下第一排的客人惊呼出声:“有风!”
薛瑜抽了抽嘴角。
无论装饰得多好看、多精美,但,这也只是个风扇啊!和这个比起来,当初第一台铜风扇的确就是个唐大匠让人做着练手的小玩意,光是耗材价格都无法相提并论。
京中去过肥皂铺的与这些来拍卖的客人圈子有很大一部分重合,没多久就有人认了出来,“这……好像是清颜阁的风扇?”清颜阁后半部分店面隔断出来后,没几个见过风扇的人了,如今认出来的还是之前抢先一步去清颜阁抢肥皂的客人。
“正是,清颜阁与我天工坊有些合作,那里的风扇为坊中试做。此物为金玉如意扇,精工所制,夏凉冬透气,不必再忧心屋中烦闷……”
青年口才不错,没一会薛瑜就被类似“只要九九八”的广告带入气氛,跟着举了两次牌子出价,等到价格停在一万九千两时,薛瑜停了下来。最终金闪闪的大风扇被先前姓钟的客人以两万一千两拿下。完成了起哄炒价工作的薛瑜,深藏功与名。
又说了些场面话,整场拍卖结束,旁边的汉子对自己先前居然觉得能出价到万两的小郎君穷酸羞愧不已,结束没停就匆匆走了。薛瑜不知他的想法,见旁边帷幔里没了人,也就不必攀谈,径自去寻唐大匠。
一场拍卖下来,站在旁边充当“专家”角色的唐大匠也累得够呛,下台瞥见薛瑜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来又有什么事?还带护卫,信不过我?”
别人以为出了大事尽心尽力来帮忙却发现有没有帮忙结果都一样,谁能心里舒服?薛瑜知道他这纯属气不顺,从自己几案上倒了杯水递过去,“最近安阳不太平,家中长辈不放心,长者赐不敢辞,哪里是针对您呢?”
唐大匠满意了,“嗯。你要找的人已经在坊里了,跟我去瞧瞧。”
这次找的与其说是匠人,不如说是画师。薛瑜要的是刚入门学了些画技帮忙画稿子的学徒,成为匠人后虽然天工坊的教学看起来鼓励创新,但真能够从条条框框里重新跳出来的大匠寥寥无几,要求设计新意,不如直接带学徒来教。
正好关在宫里禁足那几天她都准备好了肥皂铺后面的活动,学徒画师到位,从活动里现场取材,不怕没有灵感。
薛瑜看过几人的作品和动手能力,当堂教起素描技法。素描绘图简直是每个选了机械或是土木建筑专业的工科生入门必备,每年不知有多少心心念念报了建筑系却发现自己毫无绘画天分只能选择转专业的可怜学子。
许是学徒们开始学艺时都打了良好的基本功,薛瑜本以为带到自己面前的学徒会工笔却不一定对素描能快速上手,还得多教几次或是换人,没想到却捡了三个好苗子,一学就通。
唐大匠在旁边看着,不时手在空中仿着三个学徒的动作,心中似有明悟。这种绘画技法,运用了之前薛瑜与他讲的三视图和透视图原理,画出来更为逼真、活灵活现,只是有失韵味,也算是有得有失。
“这算是借你的,工钱不要你的,但你可得照顾着。还有那个素描,不能藏私啊。”唐大匠见薛瑜满意,清了清嗓子提醒。薛瑜失笑,“那是自然,工钱也不会少他们的。明天正好让他们都去铺子里看看,找些想法。”
“这还差不多。”
薛瑜给了三个学徒一些素描练习任务,和唐大匠走到一旁,犹豫了两刻,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被瞪了一眼,“干什么,又想来挖老头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