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线作战是极为考验国力底蕴的时候。北部作战频频,南方的战事虽有驻军布防严阵以待, 但更多的还是僵持状态。
龙江堤两旁的军队碍于龙江阻隔,互相奈何不得。东南部以江陵关为首, 陈兵在侧,向东施加压力,楚国世家联军整军后还没来得及出国,就被堵在了国门之内。原本以北上为主,西边防范齐国出兵的布防, 在江陵关的压力下,被迫转移了一部分重心。
来自同行的压迫和内卷, 总是最能影响整个局势的。
迟一步下手, 或者说, 北方早一步开战,给楚国带来的时间影响近乎毁灭性。他们再想向南,面对的不是松弛的黎国布防,张嘴就能咬下一块肉食,而是齐国撒下了密密麻麻钉子的龙江堤岸。
若谢宴清像薛瑜一样看过剧情, 就会发现, 虽然与原故事中的走向有些许不同,但他釜底抽薪抢跑带来的未来,占尽先机的却不是楚国,如今发展, 竟是殊途同归。
甚至还要再恶劣些。
龙江大火,葬送了大半北上希望,让铁血整顿后拥有了些凝聚力的楚国,也生出了裂痕。
谢宴清带人巡防至江陵关外,身边随行的带兵参与联军的将领,遥遥指着远方城墙上的黝黑铁筒,张口就是哀哭,内容没什么营养,左不过是在他来之前上去试探时,被对面天火、天雷打退后的恐惧。
但对面的城墙后,飘来的却不是恐惧的哭声,而是阵阵欢声笑语。
古人云哀兵必胜,但遍布着绝望和小算盘的军营,哪里有必胜的决心?
齐国与雷火相伴的天兵天将故事,在迟迟没有进展的楚国中下层将士里传闻愈演愈烈,屡禁不止,寝食难安的将士们面对未知的恐惧,直到自京城来的道士们讲解了诸如磷火和天火的一部分内容,才勉强有了几分镇定,但到底回不去点兵出征前的雄赳赳气昂昂状态了。
谢宴清听着对面传来的欢歌声,阵阵肉香和米面香气越过战壕、飘过坚城,背后营地里的骚动声在香气弥漫时变得更为明显。
“呃……江陵城好像是送来了劳军犒赏,在庆祝齐太子的生辰。这位太子,倒是会收拢人心。”被止住假哭诉苦的将领跟在旁边,窥着年少的谢氏家主脸色变化,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暗示谢宴清再拿些好处出来。
谢宴清的关注重心却不在收拢人心上。
三年前见过的薛瑜的身影,在眼前浮现,稚嫩天真的深宫皇子,却一次次躲过了杀机,走到了现在。
他并非弱不禁风的文人,自然听得到背后营地里的自以为小声的窃窃私语,吸溜的口水声和羡慕喃喃,像会过人的疾病,在营中蔓延开来。
谢宴清沉沉吐出一口气,挥退跟在自己身边的将领,负手慢慢逆着夕阳走回营地。
他输了。
从不得不重新许诺分配利益稳固大本营,分兵压下再次探头的国内叛军,调动本该是之后使用的教派人力安抚人心,又在对方拿出来的明显比他手中火器精良了不止一点的火器逼迫下,不得不拆穿天火、天雷的真相,来避免军心大乱的时候,他就输了。
龙江难渡,可口的肥肉变成了他人盘中餐,如今向北向西都是棘手的齐国,想要用胜利来转移国内视线,引动士族追加投入,变得困难,向前走每一步,都步履维艰。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恍惚间想起年初那日,沉寂安宁了许多年的谢氏大宅中,父亲对他露出的古怪笑意。
“你太年轻、太自信、太讨厌我们这些老头子了。”
那时候他看不懂笑容里是什么,此刻却隐约品出了几分嘲弄。
自江陵城破关,倒不是没有足够人手,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拿人命去填的话,第一批往前填充的炮灰,谁都不愿意出。
世家的统治力很大程度来源于资源和武力的掌握,缺少了这部分的威慑,地位滑落是肉眼可见的未来。若是往常倒也罢了,家大业大,抗得起消耗,但今年不同于往日,龙江堤折损的人手,已经够让大半世家伤筋动骨,再多一批,就算能撕开齐国的口子,也未必有命去享受。
夜色一点点来临,谢宴清身上的担子沉重,容不得他休息一刻,绕回营帐中,点起了灯火排兵布阵。
他输了,但没完全输,楚国长久的布置,尚够他再做几次努力。
当了一整天陪同的几位将领,费尽口舌也没能从年轻人口中掏出一句承诺和实话,只能悻悻各自散去,叫起自家人马,警惕着夜里的袭营可能。
天色尽黑,从对面飘来的香气勾得人肚子咕噜噜直叫,就着香味啃着谷饼,仍压不下一股馋意。两边都是试探性的出击,没有爆发大型冲突,因此睡不着的小兵还有机会出来转两圈,和守夜的同袍对视一眼,嘴角都是晶亮的口水。
“等等,你们看!”
“齐国又放灯了!”
被惊呼声叫醒的将领们拎着头盔扣到脑袋上,没解的甲胄跑动时踢里哐啷响,仰头看向天上,点点橙黄火光,无限接近他们曾承受过的火攻,看见就是头皮一麻,一挥手,“一二三,准备,射!”
离得近了,能看清那不是火箭,而是一个个大灯笼,接近秋日的东南风吹着对面城墙上飘起来的灯笼飞来,飘飘摇摇的,下面还垂着字条或小篮子。看似无害的大灯笼,将领们却丝毫不敢小觑,“快,不能让它们飞过来!”
也不知齐国到底请了什么鲁班还是墨子后人,让对面的弓箭射程变远,楚国多年来自觉精良的军械自豪,在此前的内战中被打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龙江大败后也碎得差不多了。
过去的轻蔑,和被世家们维持住的楚国高傲,在吃了败仗后,都变成了认同齐国崛起的观念的踏脚石。
弓箭射程上,楚国是远远比不上对面的。两边距离本就不算太远,等到灯笼飞到营地弓箭手的射程中时,再射落也有些迟了。
好在这不是齐国第一次放灯过来,大概也不是最后一次,灯笼带来的可能是火油、雷火,也可能是字条,一者伤人,一者伤心。紧急调动人手来灭火和防备天降杀伤性武器的准备,还算有条不紊。
有时候将领们会想,在这里坚持久一点,或许不必齐国出战,他们就会在五花八门的军械攻势下一败涂地。
刚刚在新的安排上用印,准备睡下的谢宴清被突然嘈杂起来的营地惊起,一撩营帐冲了出来,仰头看去,漫天散开的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中,像那夜江上大火,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
天上灯笼被射穿,化作一个个火球坠落下来,一团团火光在天上和营地间爆开,猝然大亮的火光照亮了灯笼下的字条,被射穿后爆开的灯笼中,也飘飘摇摇地散落下许多纸张。
“谢家主,你看,齐国着实欺人太甚!”
看到散落的纸张,将领们都是背后一凉,有人反应极快,当机立断地向谢宴清告了一状,把决断责任扔了出去,好像就能让自己变成受尽委屈的小可怜。他回头收到同僚的赞叹眼神,偷偷抹掉了额头的冷汗。
谢宴清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瞎,看得清字条上的字。
“……为贺太子生辰,军民同乐,卤鸡、炸鱼……”
这是报菜名的。
还有写着齐国入籍条件的、写着太子和皇帝的大胜的、写着马上秋收眼看今年要大丰收的、写着齐国招考报名的、写着入籍后勤劳致富小故事的……
谢宴清不懂什么叫做病毒式宣传,也不知道传单小广告的威力,但他看得出来,在这样简单到滑稽、大喇喇宣布着自家优势的纸条空投下,军心进一步涣散了。
“弓箭手携重盾越前三十里,全部焚烧,一张不许私藏。”
谢宴清沉声宣布处置,由他带来的部下,亲自完成这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