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1 / 1)

黎三皇子耐心地给他顺了顺气,话却一句比一句戳心,“我疯了?当然,毕竟你也是个疯子,疯子哪里生的出正常人?还记不记得崔相的死?大约不是你安排的,他死的时候,你也很震惊,但除了震惊之外,你知道我读到了什么?如释重负。”

“他是个好人,呕心沥血这么多年,你只觉得轻松……哈哈哈哈,要是崔相在世,知道你这样的反应,会不会后悔当初选了你,会不会骂你狼心狗肺?”

“亲手调走闻飞虎,让出破绽被人破关……史书上会怎么写?陛下,你不会想做亡国之君的。”

黎皇嘴唇颤动,脸上怒意和愧疚交缠,气势不由得弱了一分,“不是……”

黎三皇子噙着笑,“啊,忘了说,之前破城的军报,是我压下来的。要是你让位,石勒侯只取半州之地,你不让,我们就一起死,怎么样?左右,这个臭名也不是我来背。”

黎皇手中被塞了笔,他恨恨看着黎三皇子,“孽子!”

“哈哈哈哈!”黎三皇子大笑,笑意冰冷,“父慈子孝,父不慈,我就只能当这个孽子!陛下,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哪里有三十年的太子’?你嫉贤妒能、疑神疑鬼,大兄死了,二哥瘸了,崔家死了一个残了一个,一个差点没能养活,我靠平庸活得平平安安,今天竟还能得你青眼,你说,好不好笑?”

黎皇被接二连三揭开他不想面对的过去,脸色青白一片。

“快写!”黎三皇子厉声催促,刚把帛书捡回来铺平,猛地被黎皇用剑鞘格住了喉咙,用力向后拉去。

“孽子!”

黎皇怒斥,声音很小,手上的力道一点没松。但饶是他用尽全力,也没能完全制住自己年富力强的儿子,两个呼吸间,黎三皇子挣开,反将黎皇拖下了龙床。

踩着他的袍子,黎三冷笑一声,“别等了,五城兵马司是我的人。封不封城,派不派人,就看你什么时候退位了……陛、下。留京的是些什么软蛋,你不知道?你忘了安排督军,没人会第一个出去迎战的。”

背后风声乍响。

黎三皇子回头躲开被丢来的灯座,倒在地上的黎皇暴起,刹那间抽剑精准捅穿他的心脏。

黎三皇子吃痛,坚持着回身伸出手,要捉住黎皇与他同归于尽,黎皇起身一瞬已经脱力,勉强双臂撑着地面向后挪去。

一老一濒死,竟是追逃得不相上下。

片刻后,黎三皇子尸身倒下,将小几砸翻,墨泼了满地,黑红相间的液体将黄帛浸透,彻底不能看了,黎皇没力气抽出来的长剑从背后突出一截,直指穹顶。

吏部尚书沉默地看着这父子相残的闹剧,黎三皇子还算仪容整齐,黎皇银白稀疏的头发已经散乱,发冠落在地上,袍服乱糟糟地堆在身边,坐在地上无力起身,满身狼狈。

黎皇恨恨骂了一声“孽子”,阴鸷的目光就落到了他脸上。

“你来做什么?”

吏部尚书施了一礼,“国难当前,恳请陛下放人守城。”

黎皇漠然道,“若朕不应?”

身边的内侍跌跌撞撞跑进大殿,闻到血腥味,看到一地狼藉,还没顾上尖叫,更紧急的事情就脱口而出,“陛陛陛下!狄罗人距京三十里,三位将军逃了!”

黎皇脸色难看,盯着弯着腰沉默不答的吏部尚书看了一会,喘匀了气,抬了抬下巴,“持朕的剑,去吧。”

吏部尚书又施了一礼,拔剑归鞘出门,从始至终,都像是没有看到黎皇的糟糕状态一样。

内侍看清楚地上的尸体是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强行将眼睛收了回来,跪下来扶起黎皇,“陛下,可怎么办啊?”

黎皇:“老四老五他们在忙什么?”

中年内侍脸色为难了一瞬,黎皇皱眉,“说。”

“殿下们……在、在和将军们联系,也有备马的……”

黎皇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去叫他们进宫,就说……朕改主意了,谁能守城,朕就传位于谁。”

“嗳。”内侍略安了心,应了一声,一边懊恼自己会中招昏迷,一边庆幸皇帝没责罚他。出门点了人出宫通知,他折返回来,小心为黎皇整理着衣裳,黎皇合眼歇了一会,睁眼道,“再去把后宫的主子们都聚起来,着人守着。”

内侍摸不清黎皇想要做什么,喏喏应着,刚想再出去安排,就听黎皇继续道,“着金吾卫影字营入宫守备,若城破,赏后宫主子们三尺白绫,以全名节。”

影字营,是最冷酷的杀人机器,近乎死士,专门解决阴影里的事情,轻易不会动用,上一次启用,还是十多年前。

内侍一哆嗦,差点把黎皇的衣服撕了。

黎皇看了过来,内侍低下头,“是。”

皇子们被逐个通知到,感觉像是天降好事,尤其是黎四皇子,不由得心里暗喜,觉得皇帝终于想通了,忙不迭暂停了四处联络的逃跑计划,打好腹稿带人进了宫。

但平川城中并非只有他们,听到第二个信使突入城中的喊声,想离开躲避兵祸的、想卷款逃跑的、痛心于国事糜烂想要留下来守城的……众生百态,不一而足,但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几处城门全都乱了起来。

皇帝的命令,并没有传出宫中,北城门大开,兵卒们人心浮动,连守着内宫的金吾卫,都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俯瞰整个平川城,人头如蚁,蜂拥着向除了北方的几处城门跑去。离北边最远的南城门,已经挤成了一锅粥,踩踏和拥挤的痛苦呼声被压在惊惶的喊声下,马车更是堵得水泄不通。

在生死关头,就算马车上车夫用力用马鞭抽打,想要前进也相当艰难。拥有私兵和武器的将领家眷,暂时还没有动手,但离出现暴力冲突的时间,眼看已经不剩多少了。城门处所有人的理智只剩下一条线绷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绷断。

一身麻衣孝服的崔如许,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南城门的。

“排队出城,妇孺先走!”

平川城的混乱一方面来自恐惧,一方面来自行政系统的瘫痪,更多的原因,则是率先外逃的贵族们。随他一起来的人有官员也有紧张到脸色惨白的差役,里面总有些百姓认得的面庞,快速地将拥挤到崩溃的城门乱局稳定下来。

差役和一部分兵卒配合,一个个将带着私兵的贵族扣到旁边,重新疏通城门。有了人手,有了规矩,城门稳定起来。

崔如许从空隙中穿过,走上城墙,站在垛口回望。这下,还紧张着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

崔如许高举手中长剑,宽大的衣袍掩住了他举起剑时手臂的吃力颤抖,朗声道,“在下崔如许,国相之子,我崔氏受国恩,十五岁以上男儿,今日皆与平川共存亡。持天子剑,护我百姓,护我城池,妇孺离开”

“大丈夫何在?!”

高处的疾风将他白色的麻衣吹起,最后的厉声询问落下,从遗世独立的士人变成了严肃的守将。

“在此!”

随他一起走到这里的差役们牙齿还在打战,克制着恐惧,大声回答。他们的反应唤醒了犹豫的城门卒,不自觉热血沸腾,抹了把泪,声浪高响入云。

“在此!”